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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满月圆》 | TXT下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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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每个月要给我们来三封信,等你爸回来了,我们想办法一起去看你。”
“小梅,在外不比在家。别大手大脚但也不用太省着,缺钱了要给家里说,别苦着自己。”
……
“小梅,我刚说的你都听见没?”
妈妈和姐姐叮嘱了一路,杭柳梅一个劲地点头,回答听见了,记下了。
就这样一问一答地抵达火车站。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出门的人这么多,或者也许火车站永远是这么拥挤混乱。人潮摩肩接踵,她们不能再骑车了,只能下车推着走。
杭柳梅想接过行李自己拎着进去。妈妈和姐姐不让,两个人都狠狠地攥着她的箱子把手,反复说再等等再等等,以后有你拎的时候,我们再往前送送你吧。
终于挪到了进站的地方,车子再推不动了,人也只能送到这了。
“小梅,看好行李和车票,鼻子下面就是嘴,找不到路就问。遇到危险就找警察……”妈妈还说着话,眼睛就已经红了。
姐姐赶快打岔:“怎么找警察都出现了,妈妈你还当小梅还是三岁小孩吗。你看现在火车多方便,敦煌也没那么远了,你不是说回头咱们也去找她,也许你都还没感觉呢,咱们就又见面了。”
杭柳梅也被姐姐的这几句话鼓舞到,今天她无论如何不能哭,挤出一个笑容和妈妈姐姐告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这是要去实现我的理想,等我有一天成大家了,你们才高兴得要哭呢!快回去吧,听话,我一到敦煌就会联系你们的!”
杭柳梅接过行李肩扛手提,腾出一只手向她们不停地挥,回去吧,回去吧。
随着人流挤进车站,妈妈和姐姐湮没在人海里。身边是神色轻松的旅人,杭柳梅不知道他们要去往何方,在这个热闹的地方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的手心攥出了汗,心里有千百种情绪翻涌。
那是倒春寒的农历三月,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杭柳梅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敦煌的路。
第十章 杯酒
作为一个还不熟练的旅人,杭柳梅被旁边的人挤得东倒西歪,她实在不解既然都有票,何必急这一时半会。
大家都火烧眉毛似的一拥而上,有人把包袱向后一甩砸到了另一个人的头,有人着急插队踩到了别人的脚,骂声、哭声、呼叫声不绝于耳,这样的混乱冲淡了杭柳梅凄凄切切的心情。
之前邻居大婶出远门回来讲述自己的火车奇遇,抱怨只是解个手的功夫,就有贼眉鼠眼的臭男人偷偷摸到她的座位上,再怎么和他讲道理,他都霸占着不起身,跟听不懂中国话似的,最后还是她不怕事大,把乘务员叫出来主持了公道。
她当时还特别指着柳梅柳竹强调,有些狡猾的男人就会盯着落单女人,要么想拐卖,要么就是想占便宜,小女孩出门不能太好说话。
大婶那忿忿的样子杭柳梅到现在都记得,就学着她两道眉毛倒竖,嘴巴向下撇,凶狠地瞅准机会挺身一挤,长腿一迈登上车门。
她紧紧攥着车票寻找自己的铺位,妈妈心疼她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给她买的是硬卧票。稍微慢了一下,就被后面的人催促。
杭柳梅的脸立刻红了,但她提醒自己装也要装得霸蛮点,下巴一收对后面喊:“别催了,前面人多,能走就都走着呐!”
讲完后杭柳梅觉得自己像半个老练的大人了,晃着两根麻花辫,得意地找到了自己的床铺。床位在最上层,她安慰自己虽然爬上爬下麻烦了点,但不用闻别人的臭脚丫子,也没人能穿着脏裤子乱坐,还是很不错的。
杭柳梅安置好包袱,把车票、钱夹、证件还有纸笔都放进妈妈缝制的布包里贴身背着。布包按照她的要求在里面缝了好几个小兜,出发前妈妈把走线的地方全都悉心加固一遍。
当时杭柳梅托腮坐在旁边说,这就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妈妈的文化程度不高,每天听杭柳梅念叨,受一些熏陶。她知道这首诗的意思,用手捏着针,假装在杭柳梅身上扎一下,又佯装生气说,意恐迟迟归,你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就不能听我的话呢。
除了这个布包,妈妈还给她带上了自己结婚时买的军用水壶。杭柳梅把它背在身上去车厢尽头打水喝。
等杭柳梅再回来,车已经发动了,这一节车厢的人也都到齐了。
一边坐着两个中年大叔,膀大腰圆脸色黢黑,已经在小桌子上摆开了杯子、毛豆、花生还有卤牛肉开始喝酒。杭柳梅认得包牛肉的油纸,是子午路赵记,离她的家不远。
另一边坐着一对母女,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和塌鼻梁。杭柳梅在村头看电视的时候看过外国有一种套娃,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大的套着小的,她们就是一对那样的套娃。
小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和杭柳梅一样正在偷偷打量对面两个大快朵颐的汉子,只不过杭柳梅看的是人,她看的是他们吃的下酒菜。
杭柳梅到车厢走道上把凳子放下来,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
人和树都变得很小,倏地闪过;农田像书一样,一页一页翻过去;重叠的远山走得最慢。
还没有过穿山隧道,等离开了省界,人不再是熟悉的人,山也不再是熟悉的山了。
杭柳梅在心里背诵自己的路线——宝鸡、天水、甘谷、定西、兰州、武威、张掖、酒泉。不知道有多少人和她一样要一直坐到终点站,要知道在今天之前,她离“酒泉”这个字眼最近的一次是爸爸从外面买回来的“酒泉五香豆干”。
到了午饭时间,车上的人陆续准备吃饭。杭柳梅早上吃得扎实,这会不饿,拿出桔子剥着吃。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听车轮“哐里哐啷”碾过轨道的声音,然后就听到了小女孩小声说,妈妈我也想吃桔子。
杭柳梅转过头叫她,小妹妹,这个给你,说着从兜里掏出两个桔子递给她。
年轻的母亲教育女儿说谢谢,小女孩扭捏着道谢接过了桔子,拿回去一个留给自己,一个送给妈妈。
她的外婆、妈妈和姐姐现在又在干什么呢?姐姐应该赶回厂里上班了,妈妈和外婆该开始准备小院子里的蔬菜园了,如果她在家,就是她帮着种辣子、种豆角、育瓜苗。
那位母亲叫杭柳梅坐过去一起聊天,她们要去兰州走亲戚,问到杭柳梅去酒泉做什么,杭柳梅回答自己要从酒泉转道去敦煌。
“敦煌?听说那里成立了一个研究所,院长还是喝过洋墨水的,你就是要去那里吗?”
“对,学校里有两个名额,我主动报名的,去敦煌临摹壁画。”
这位妈妈也许并没有明白她要去做什么,但很配合地给了个赞叹的眼神,低头对自己女儿重复讲解:“妞妞,这个大姐姐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以后还要当大艺术家,是不是很厉害?”
杭柳梅在美专上学,当时她一心去瓷器专业,却阴差阳错学了国画。刚开始还心有不甘,但画着画着也琢磨出了滋味。
快毕业的时候,老师说城里开了个敦煌壁画临摹展,莫高窟里都是国宝,学艺术的同学们应该看看,于是组织了一场参观学习。
杭柳梅只把那当做一次郊游,没想到却改变了她的人生。
一迈进展厅,她最先看到的是巨型长卷《鹿王本生》图,讲的是九色鹿救人反被背叛,于是面见国王讲述真相的故事。
杭柳梅学国画,从古到今画画要么从左到右,要么从右到左,也学过“马一角”、“夏半边”,但连环画式的构图确实少见。
她凑近了一寸一寸地观摩。整幅壁画以青、白、红、黑四色为主,笔力飞扬遒劲,杭柳梅擅长纤巧细密的工笔技法,这种古朴狂怪的风格实在少见。这壁画像一阵呼啸而来的风,横冲直撞进她的世界。
杭柳梅正看得入迷,老师走过来叫她:“小杭,你来看这个。”
她被带到一幅《千手千眼观音》前:“中国人钻研艺术不能不知道敦煌。你看这幅元代的壁画的临摹作品,用笔和构图多么精巧。左右上角的飞天是不是和常见的不同?这不仅是审美变迁,也是历史资料。你是咱们这底子最好的学生,这次机会很难得,一定要好好看看。”
是的,这又是另一种震撼。偌大一张纸被塞得满满当当,观音居中,十一个头颅如同宝塔堆叠至顶,千手环绕四周,两侧和四角还有飞天、吉祥天、婆薮仙和金刚护法。
杭柳梅并不认得许多神仙,但她认得线条。这样一幅周密的画,几乎用尽了画匠们所知的线描技法,与刚才北魏时期的壁画相比,连色彩都屈居线条之下,每一笔背后都是庖丁解牛般的纯熟。
回来以后她翻遍所有能找到的有关莫高窟的书,她着了迷似的好奇那片山崖上神秘的佛国世界。可惜学校里可以读到的不多,其他地方就更少了。心思萌动的年纪,同伴们朝思暮想的是恋人,杭柳梅却开始记挂一座城市。
后来学校通知敦煌文物研究所招人,安排两个名额,其中并没有杭柳梅。
没过两天,老师却把她叫去了办公室,告诉她原先安排的另外一个女生有哮喘去不了了。杭柳梅立刻站起来说:“老师我身体好,我愿意去!”
去往敦煌的火车已经开到了晚上,旅客们都准备休息了。杭柳梅就着开水啃玉米和花卷,趴在床上写她的第一封家书。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离家远行的时候没有喝酒,反而在路上看两个陌生人碰杯,看来生活并不是那么有诗意。不过我在火车上认识了新的朋友,就又想到了“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对这一趟西行还是充满了信心……
杭柳梅只写了两段就困得两眼打架,于是停笔躺好。狭小的铺位随车晃动着,下铺的男人鼾声如雷,这实在是糟糕的睡眠环境。母亲在轻拍孩子哄睡,杭柳梅累了一天,听着对面传来的细弱的儿歌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临近中午,车上的人走了一多半。有乘务员来扫垃圾,看杭柳梅还坐在床上,扯起嗓子问她:“小姑娘你哪站下车啊?可马上到酒泉了啊!”
杭柳梅下了火车,一路问一路找,终于摸索到了酒泉客运站。
客运站附近相当热闹,和老家的集市一样。不少大人拉着孩子,即使扛着包袱也要走走看看。路两边有各式各样卖特产的店铺,都是在矮矮的门面外撑出桌子,上面摆着枸杞、葡萄干、酒花,还有一家在卖夜光杯。
这杯子通体如玉石晶莹润泽,杯壁薄透,店家演示倒酒,即使隔着杯子也能看到浓郁的紫红色,周围游人叫好,杭柳梅也想再多看看,但不敢多逗留。
再往前走两步,有摊位在卖酿皮子,这回杭柳梅挪不动道了。
这边的酿皮子和家乡的凉皮看着相似,不过凉皮筋道而酿皮绵软,凉皮多用蒜水和辣油调味,酿皮却喜用麻酱。
杭柳梅对食物没那么挑剔,能在异乡碰到这味道已经是一种幸运。几箸下肚,心肝滋生的愁绪,被肠胃熟悉的美味化解,看来五脏庙里的事情还是得在五脏庙里解决。
吃完了正掏出手绢抹嘴,远远有人就在喊:“去……敦煌……还有没有……”
杭柳梅听了几遍,似乎都在说敦煌,她一时有些慌张,向身边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人求助:“姐姐,我要去敦煌,应该去哪里赶车?”
“你要去敦煌?你看那边,去敦煌的车都要开了,下一班可就是明天了!你怎么还在吃饭?走走走,快跟我走!”
这位活雷锋还剩了半碗酿皮,把筷子一扔,拉着杭柳梅就往车队那边跑,边跑边扭头对老板喊:“碗就在那放着,我一会回来接着吃。”
杭柳梅跟在她后面,两人的脚步在土路扬起一阵沙尘,眼看车已经倒出来就要一脚油门开走,她挥手大喊:“张司,张司!还有人要上车!停车!”
车停下了,杭柳梅跑散了头发跑脱了鞋带,那位工作人员把她推上车:“先找座位坐下,一会儿再补票吧。”然后用方言叮嘱了司机几句,大概是说这个乘客比较马虎,到敦煌了提醒她一下。
杭柳梅坐下,趁着车还没开起来,拉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看她,齐刘海长头发,尖尖的瓜子脸,一双细细的眼睛,脸上跑出两团红云,嘴边还沾着一点麻酱。
杭柳梅对她招手再见:“姐姐,谢谢你!等你来敦煌,记得找我,我叫杭柳梅——”
话还没说完,司机就大喊让她把头缩回去,然后也对着那个人喊:”哎哎哎干什么呢你!曹慧!曹慧!别在那站着,叫她坐回去,一下来车把她头削了!”
第十一章 擦肩
杭柳梅知道为什么这辆车和刚从土里刨出来似的了,路上浮着层沙土,只要有车开过,就带起一阵黄风。
车里一股味道,是南来北往的客人发酵出的汗气,座位上的粗布已经被磨掉了纹理,犄角旮旯里攒着陈年黑渍。虽然杭柳梅自己也灰头土脸的,但还是有些嫌弃,于是拉开了窗户。有三轮车与他们擦肩而过,给杭柳梅喂了一嘴扬尘。
杭柳梅伸手扇了扇,倒也不介意了。十九岁的年纪,她还是半大的孩子,去敦煌这件事,起意是冲动的,在它快要成真时,杭柳梅反而感到踏实。离敦煌越来越近,她满心满眼都是光辉理想和国家宝藏。
西安的三月,草木已经开始冒芽,但这边的春天来得稍晚一些。远处山上的树枝都还有些秃,除此之外是和家乡一样的农田、人家、炊烟。她好像绕了一圈,又快要到家了。
杭柳梅前后排的人都头向后仰,大张着嘴睡着了。零星有人在话家常,悉悉索索的声音倒令睡觉的人更安心。她望着车窗外看了一阵风景,也浅睡了一会,休息得并不踏实,没闭眼多久就被颠簸的车晃醒了。
睁眼左右是两排杨树林,路面坑坑洼洼,车子只能高一下低一下,连蹦带走向前行进。外婆每次用团筛的时候,胳膊一用力,豆子就齐刷刷地被甩到空中,再被稳稳接住,此刻乘客们的屁股随着车子在凳子上弹起落下,杭柳梅觉得她们也像团筛里的豆子。
大家也已经全都清醒了,七嘴八舌点评起来。
“又是这里,总也不修。”
“晃得人直想吐,晚上回去弄点浆水吃。”
“忍一忍吧,反正这一段也不长,马上就要到了。”……
马上就要到了。
这句话如同鱼钩上的饵,不露痕迹地钻进杭柳梅的耳朵,从她心底钓出一丝激动,却因无人诉说,又迅速脱钩钻回心底了。
她的手伸进布包找纸笔,却在包底摸到了之前未曾察觉的一团硬物。拿出来半个手掌大的小布团,展开是十几块发黄的冰糖,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给她放进来的,也没和她说一声。
杭柳梅鼻子一酸,赶紧捏起一块放嘴里,余下的小心包好放回包底。离目的地越近,甜味越浓。
“外婆、妈妈、姐姐还有爸爸,我就要到敦煌了。”杭柳梅独享了一块冰糖,也算和他们分享过喜悦。
县城不大,车七拐八拐就到了站,木板上有着三个朱红大字——“敦煌站”。
已是薄暮时分,杭柳梅跳下车,甩着辫子左顾右盼地找人。出发前老师给她讲过时间地点,也做好了安排,按道理说在她下车的时候,研究所会安排同事接应她的。
周围有许多人在说话,还有许多人在喊人名,可是没有一个是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