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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刚刚一起蜂拥下车的人群又迅速分散,他们都奔向下一个目的地了。原先热闹的车站突然冷清下来,眼看太阳西沉,杭柳梅开始担心了。

  她慌不择路地问身边人,你好,敦煌文物研究所该怎么走?你好,有没有人一同去敦煌文物研究所?

  大家都在摇头。杭柳梅的眉头一直皱着,出了一身薄薄的汗,她烦躁地把围巾从脖子上一把扯下来,拖着行李继续四处奔走问路。

  今夜一个人流落车站该怎么办?杭柳梅看向候车的木板条座位,心想大不了在这凑合一晚,天亮了再去找地方。接着不免生出一丝怨气,同事是怎么回事,难道全然不闻不问吗?

  正站着想,一对中年夫妻喊她,他们说要路过那边的村子,可以把杭柳梅捎过去。杭柳梅看了看他们身后的牛车,再看看无人等候的车站,道谢之后就和农妇一起坐了上去。

  其实她只要再在原地多等几分钟,就能等到从小巷里冲出来的女同事了。因为所里没有什么接待新人的吃食,加上当时车还没到,她就到附近去买鸡蛋和糖,紧赶慢赶,还是和杭柳梅前后脚错过。

  老牛被鞭抽着在小路上走得悠闲,杭柳梅坐在上面又累又饿。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沙洲和戈壁,她看着太阳一点点消失在天地交接处,直到最后一丝光亮也没有了,就像一只巨大的黑匣合上了盖子,她们这辆老牛车注定逃不出去,于是她被关在了里面。

  幸好还有月亮悄悄跟着她。入夜起凉风,杭柳梅重新围上了围巾,连带口鼻一起捂住,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夫妻俩和她寒暄,问她年纪、家乡和来敦煌做什么。杭柳梅回答了两句,嗓子都是沙哑的,他们也就不再让她多说话了。

  又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敦煌文物研究所。杭柳梅看到低矮的平房里亮着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拎着东西推开门,里面围炉坐着三五个男女青年,都穿着深蓝色的劳动服,有的还裹着薄棉袄。

  杭柳梅乍一吹屋里的暖风,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大家好,我来这里报道,我叫杭——阿嚏!”

  其余人惊呆了,纷纷起身拥她进来坐下,帮她拿走行李,给她送上热茶。杭柳梅早已渴得嗓子冒烟,捧起来喝一大口,又被烫得伸直了舌头。

  看她面色好转,一个瘦小的姑娘和她搭话:“杭柳梅同志?你怎么一个人来的?你有没有见到我们去接你的同事?”

  杭柳梅摇头:“我在车站等了很久,人都快走光了,我才搭牛车来的。”

  “你胆子真大,第一次来就敢走夜路,这附近可有狼呢。”另一个小个子青年说完对着左右问:“那小祁去哪了?她一个老手,总不可能迷路了吧!上一次去县城也是她掉队,要总是这样,以后这种事就别让她去了。”

  旁边立刻有人反驳他:“小孙你可不能这么说,那次她是为了给所里买便宜菜籽所以多绕了一段路,怎么能人家做好人好事,反而被扣屎盆子。小祁可能遇上事了,咱们也别光说风凉话。”

  其余人就着这个话题聊起来了,夜也深了,大家互相动员出去找人,杭柳梅急急喝完剩下的茶水,茶沫子还卡在嗓子眼,就也跟着站起来套上外衣准备出门。

  “哐——”门从外面被踢开,碰到旁边的桌子上,众人齐声“哎呀”。

  一股冷风灌进来,吹得他们都眯住了眼睛,一个高个子圆脸盘的女青年在夜色中登场,一条又长又粗的麻花辫被红头绳绑住,大脑门被灯照得锛亮,深眼眶里一双圆眼睛不怒自威,自带一股坚毅气质,很少见女人长这么精神的眼睛。

  杭柳梅猜她就是那个去接自己的人。她打扮得鲜亮, 围着红围巾穿着红布鞋,像十几岁的小姑娘,长相却硬朗成熟,这么反差的模样要是在车站见过,杭柳梅一定会记得。

  她两手提着东西迈步进来,大声嚷嚷:“哎呀娘啊冻死我了,就敦煌这地界,晚上是真不能出门!不是说今天有人来吗?我一直等到最后一班车也没见人呐!”

  大家让开身子,露出站在后面的杭柳梅:“人在这儿呢,你们俩怎么回事?她早你一步到了。”

  她把东西塞到旁边人手里,快步走过来握住杭柳梅的手,嘴又快又利,一连串问题像盆水似的泼向杭柳梅:“你就是小杭,杭柳——杭柳梅是吧!我到早了就去买了点东西,晚了一会会儿,你一转眼就不见人了?你该多等等的呀!”

  杭柳梅的手刚被茶缸焐热,被她冰凉的双手猛地抓住,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嗫嚅着回应:“我等了,但是没看见……”

  “你是不是下午那一班车?给你说了我们会有人去接你,你就不要乱跑么,可把我给吓住了,最后硬是在那等到天黑!你果然跟着别人走了,这多危险!”

  “我以为没人来了,我也怕天黑没处去……”

  杭柳梅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算了,反正你平安到了就好。我叫祁绣春,听说你是西安的?我是米脂的。‘米脂婆姨绥德汉’,我就是米脂婆姨,咱俩还是一个省的老乡呢!所长去兰州开会了,这两天我先带你熟悉环境,等他回来了再给你安排工作。来,我们掌声鼓励杭柳梅加入敦煌文物研究所。”

  周围人听从祁绣春指挥鼓掌欢迎杭柳梅,祁绣春也松开了她的手,大力拍掌几下,奔回门口把鸡蛋袋子提过来展示给杭柳梅:“赶了一天的路,你饿了吧?我们晚上给你留了面条,再给你加两个鸡蛋。怎么样?可以吗?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杭柳梅顺从地点头:“可以。”

  “嗨,真是个闷嘴葫芦,在研究所莫高窟就是最大的规矩,其余的都很宽松。你刚来还不好意思,等熟了你就知道了,咱们这儿就是有话直说不要怕,记住了昂!”

  杭柳梅心里想话还不是都让你说完了嘛,不过看在鸡蛋的份上,她单方面和祁绣春冰释前嫌了。

  “走,带你吃饭去。”祁绣春拉着她走了两步又拐回来,拍了一把脑袋,展开袋子翻搅:“差点忘了发东西。来,小高你要的针线包,老赵你的钢笔水……谁的都没漏吧,给你们买齐这些个也费劲了,今天我的错得算你们一半。”

  杭柳梅站在她背后乖乖等她忙完,和大家道别后祁绣春催着杭柳梅出发:“行了咱们赶紧走吧,早点吃完早点休息。”

  “绣春姐,我今晚想洗个澡,可以吗?”

  “洗澡?今天可洗不了了。给你烧两壶水你擦擦身子得了,等天暖和点再说吧。”祁绣春瞪大了眼睛,把这事安排下来。

  杭柳梅捏起一边的辫子,闻到一股灰土味,再看祁绣春走得飞快的背影。先把晚饭吃了再说,她小跑两步跟上祁绣春,幻想了无数次抵达敦煌的场景,就结束在这一碗热汤面里。



第十二章 醍醐

  杭柳梅回过神来,太多事物能勾起回忆,以至她常不经意间入梦敦煌。

  她用筷子头把碗边的细豆芽挑到碗底,和余下几根凉皮拢到一处一网打尽,把瓶子倾斜,方便喝到杯底的冰峰。蒲芝荷也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一小截饼捏在手里,在等别桌下面乞食的流浪狗过来。

  “你叫它,小狗,小狗,喽喽喽——”杭柳梅帮蒲芝荷呼唤它,“我在敦煌养过猪的,叫小猪吃饭就这样,喽喽喽,小麦小时候我也这么叫过他。”

  再次开车上路。天似穹庐,四野如墨,路灯洒下泥金色的光。杭柳梅摇下车窗,任由山风吹乱她守护了一路的发型。风里有植物苏醒,大熊星座北移以及水汽凝结成云的气味。

  在城市里养尊处优太久的结果就是五感闭塞,六根不宁。几十公里的山路帮她松泛了身骨,远处深蓝色的山的轮廓像毯子一样盖上来,令她感到安心。

  蒲芝荷点开音乐,两人跟着张国荣唱《风继续吹》,因为彼此蹩脚的粤语笑到不得不停下。

  小麦中途翘课溜回家,没想到屋子里空无一人。近一年来家里总是灯火通明,因为奶奶一个人待着嫌空荡,她后来越发喜欢敞亮热闹。

  他给奶奶打电话,机器女声提示对方已关机。给蒲芝荷发信息,蒲芝荷回复了一个定位。

  有人敲门。一头脏辫,满身潮牌,来者正是他的英语家教 Jonny。

  Jonny 是他那个不着家的老爸找来的,不知道是哪门子朋友留学回来的儿子,开直播教口语卖课,也带高端出国一对一家教。麦爹行走江湖很给别人面子,对面王婆卖瓜,麦爹就立刻给儿子买了一年的课,一切为了他以后出国留学。

  Jonny 和回自己家一样随意地半瘫在沙发上:“今天奶奶不在啊,那哥就不客气了,一路过来热我一身汗。”说完脱下机车夹克,里面是一件篮球背心,露出被晒得一截黑一截白的胳膊。

  小麦不爱学英语,熬过两个小时,差不多到下课时间,Jonny 拉着他聊 NBA 季后赛。Jonny 支持湖人,激动地说现在湖人队正和勇士队争西部决赛名额,七场四胜,打了三场,已经二比一领先。

  “还得是戴维斯牛逼,但是要哥说,看直播真的不够带劲,我当年在美国去现场看过,简直帅爆了。” Jonny 边说边比划,这是他的本事,什么话题都能绕到曾经的纸醉金迷。

  杭柳梅和蒲芝荷推门进来,两边都没料想会见到生人,同时住嘴,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杭柳梅和 Jonny 打招呼:“卓泥来上课了啊,有没有吃水果,要不要喝点饮料?” Jonny 嘴上回答吃了喝了谢谢奶奶,眼神却绕过她看后面的蒲芝荷。

  回到卧室,杭柳梅翻开笔记本,第一条心愿是再手把手教出一个学生,小麦把蒲芝荷送到她身边,她很满意。这么有心的女孩,晚一点结婚也好,她可以开始培养她了。

  客厅里 Jonny 忍不住靠近蒲芝荷,她弯腰脱靴子,再抬头 Jonny 就站在跟前了。

  他两手叉腰,把肌肉峰峦起伏的胳膊正好送到距离蒲芝荷只有一臂远的地方,然后向她伸手:“你好美女,我叫 Jonny,是小麦的英语家教。”

  刚鞋子不好拔,蒲芝荷扳着鞋底才脱下来,所以不想和人握手。Jonny 偏就那么举着非要她配合,她反感他半强迫的热情和放肆打量的眼睛,故意用脏手握住他整只手掌:“你好,我叫蒲芝荷,是杭老师的助理。”

  说完想要绕过他进屋,Jonny 过球一样一个闪身又站她面前:“没想到杭奶奶要出山了啊,你一定特别优秀,如果你们需要翻译,可以找我,我给漂亮女生打对折,你们是两个漂亮女人,我愿意免费帮忙。”

  蒲芝荷给他一个假笑,是吗,会英语啊,那很了不起啊。

  Jonny 没听出来讽刺,反而觉得她在和自己调情,一只手撑桌子上就开始黏了吧唧地说话,哪有,会说英语的人多了,这不算什么,我了不起的不止这个......

  小麦看不下去他的蠢样,把外套递给他催他出门,蒲芝荷立刻转身离开。Jonny 接过夹克用肩膀撞小麦一下,压低声音问:“她是谁呀?真的是你奶奶的助理吗?”

  Jonny 边说目不转睛盯着蒲芝荷, 她侧着身子,纤薄的后背能看到衣服下肩胛骨的形状。小麦不想搭理他,把他的包递到他手上:“她是奶奶的同事。那这个周末就不上课了对吧?回见,下次课咱们再联系。”

  “哎——等等,作业还没给你布置呢,”Jonny 一手扒着门框一手从屁股兜摸出手机,“你能不能给我一下她的微信?”

  “微信?”

  Jonny 挤眉弄眼地说:“对啊,我刚答应了她要出国就联系我,我可是认真的。”

  “哦,那好吧。”小麦低头把奶奶的微信名片给他发了过去。

  “谢了啊哥们儿!”Jonny 得意地拉开门往外走,头还扭着看屋里,外面要敲门的人一挥胳膊打在他后脑壳上,他顿时冒了火:“谁啊不长眼,敲门你往哪敲呢,你谁啊你,怎么没见过你,找错门了还他大爷的在那瞎敲......”

  小麦推开 Jonny 一看,那个被劈头盖脸骂到发懵的男人是祝甫。

  祝甫看到小麦,更困惑了:“哎?哎哎?你不是要跳楼的那个谁?”

  Jonny 听到这话来劲了,立刻提高音量反问:“你要跳楼?!哥们你怎么了想不开!”

  哎呀你先走吧,我没事,回头再说,小麦一脸黑线把 Jonny 推进电梯,再把祝甫拉进门。

  祝甫看见杭柳梅又懵了:“你不是他奶奶吗?你孙子又要——?”

  “祝甫?你过来干什么?不是和你说了约个跑腿送东西就行了?”蒲芝荷换了身衣服出来就看见客厅里三张面面相觑的脸。

  祝甫小跑拉蒲芝荷站到一边汇报情况:“你不是说你在那个什么杭老师家吗?怎么他俩也在?你不会还叫人家艺术家帮你教育学生吧?你说你都住进陌生人家了我能放心吗,我不得过来看一眼认个门,而且这个老师未来对你有用的话,我这不还打算帮你活动活动关系吗......”

  杭柳梅被这个国字脸青年的念叨惊住了,他就那么把蒲芝荷拉到一边大声密谋,她希望他能赶快住嘴,因为再听他这样乱七八糟地说下去,她可能真的要放声大笑出来了。

  蒲芝荷适时地打断了祝甫的丢脸行径:“这位就是杭柳梅老师,这是杭老师的孙子。”

  她眼神里在飞刀子,祝甫立刻读懂了她在凶他。

  “啊?”祝甫倒吸一口气,天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怜天下父母心,一切都说通了!原来是芝荷一个善举救下了轻生少年,因此结识他的艺术家奶奶,对方邀请蒲芝荷参与工作,其实是为了报恩,芝荷这是积德行善报应不爽。

  他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掬起笑容恭敬地走上前两手握住杭柳梅的手:“杭老师,很高兴认识您,我是蒲芝荷的未婚夫,非常感谢您给她这次学习和历练的机会。我经常听她提起您,虽然只和您见过一面,但是我知道您是德高望重的艺术家,我也很敬佩您这样的学者。今天贸然来访,给您添麻烦了,您以后有事随便招呼,一定不要客气!”

  杭柳梅被他这套流利的说辞彻底逗乐了,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握住祝甫的手,用和他一样商务客套的架势回复:“很久没有见过您这样优秀的青年才俊了,非常欢迎你以后常来做客,你的女朋友确实才貌双全,不知你又在哪里高就?”

  祝甫很受用杭柳梅的反应:“过奖过奖,我只是电力系统里的一个小文员,和您这样的国之重器不能相比。”

  眼看他要拉着杭柳梅促膝长谈,蒲芝荷一把拦住:“今天我和杭老师出去采风了一整天,回头再慢慢聊吧,已经晚了,老师该休息了。”

  “对对对,是我唐突!”祝甫一拍脑袋,懊恼地自我批评,“那你以后要跟着杭老师好好学习。杭老师!您要给我单独留一天,我邀请您和咱们这位小弟坐一坐,您必须得答应我!”

  “那不然,今天就在家里吃晚饭?”杭柳梅突然萌生一个想法,她可以和这位小兄弟多聊聊,感受一下为什么蒲芝荷不想和他结婚,最起码她现在就有一个很大的疑惑——他俩这样完全两个世界的人怎么会在一起的?

  “那这——”祝甫停住了,看向蒲芝荷,等她拍板。

  “就不了吧。”蒲芝荷捡起他的话头,一把扔到一边。

  “是,我就不吃了杭老师,今天不便打扰,咱们改天一定!”眼看把他送出了门,他又立刻敲起来,蒲芝荷一掌拉开门,祝甫从西装内侧的兜里掏出电容笔递给她:“今天要给你送的东西都差点忘了,你说这玩意也几千块呢,真敢叫跑腿的随便送吗,弄坏了都不知道怎么索赔。你今天也累了吧,刚都忘了关心你了,你一会也早点休息,我会想你的......”

  说完他想和蒲芝荷来个告别吻,蒲芝荷刚被他说得有些暖心,但又被他凑过来的嘴里那股烟臭口气惹得火大,立刻把脸转开:“嗯,知道了——你又偷着抽烟?

  “晚上和领导去了个饭局,领导给的烟我能不抽吗?”

  “随你,早点回去吧,自己小心。”

  转回身,小麦问她俩:“那咱们还吃饭吗?家里还有别人送的肉臊子,可以吃岐山臊子面。”

  杭柳梅有点失落地躺在沙发上说,稀汤寡水地做点得了,大家晚上溜个缝。

  小麦听话地进厨房,蒲芝荷也进去,拿起一颗土豆帮忙:“不好意思啊,他有点......”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小麦立刻说:“没关系,我朋友也有点。”

  又有人在按门铃。

  杭柳梅小跑去开了门,惊喜地叫出前儿媳的名字:“麦穗!你来了!来得太好了,我们正要吃饭呢。小麦快出来,妈妈来了——这位是?”

  小麦和蒲芝荷走出厨房,正好看到迈进门的麦穗拉着一个陌生男人向杭柳梅介绍:“妈,这是我的新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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