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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双庆愣了一下,而后那颗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穆小姐,我没这么想过,真没这么想过。穆小姐待我也好,甚至……甚至比周先生还好。”他这说得的确是实话,他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么和善平易的小姐。远的不说,就说前两天,她自己裁新衣,还给杨嫂和他都买了好几件,有中式的褂子,也有西式的衬衫西裤,件件时兴,都是他自己不敢花钱去买的。而且……而且,她人还生得好看,这让他觉得,她就像是戏词儿里唱的仙女一样。

  到底也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身上的单纯还未完全泯灭。穆朝朝搛了一个小包子,放到他面前的盘里,而后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话聊到这儿,双庆以为就结束了。于是,点了点头,拿起她给的包子就往嘴里塞。

  等他两口吃掉包子,穆朝朝这才又开口:“双庆啊,若是往后都让你跟着我,你愿意么?”

  双庆嘴里还有没咽下的包子,咀嚼的动作蓦地停了一下,直愣愣地看着穆朝朝。

  穆朝朝也看着他,脸上却没有了笑,神情就像她平日在工厂里对待工作时那般严肃认真。这些日子,双庆跟着她出入工厂,对她这种神情并不陌生。只不过那时的感受是肃然起敬,这会儿却觉得她与周怀年太过相像,会对人产生一种莫名的震慑感。

  他手心有些微汗,不自觉地咽下了嘴里还未咀嚼充分的包子,却并不敢随便答话。

  穆朝朝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微勾了一下唇角,继续说道:“我想有一个好帮手,就像阿笙对你们的周先生那样。如果你觉得为难,这事儿便当我没有提过。”

  听到这话,双庆的心忽上忽下。有些无措,有些担忧,却也有些喜悦。

  “我若向周先生要你,他一定想都不想就能答应。可我想要的,是你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帮我,而不是谁随便推过来的一个侍者而已。”穆朝朝在慢慢地摇动他那颗此时已然有些摇摆不定的心,见他眼神闪烁,更加犹疑,便进一步说道:“另外,我与周先生相爱,是任何人与事都阻隔不了的。你不用担心,他会因为这事怪罪于你。更不用担心,我会去做对他不利的事。哪怕有一天要拿我的命来换他的命,我也不会有一刻犹豫。”

  这番话,说得双庆胸口起伏不定。眼前女子的果敢和勇气,是他由衷敬佩的。然而,他的唇抿得紧紧的,心中澄然,却依旧不知该如何回应。

  穆朝朝见他半晌都没反应,便站起了身,准备离开。

  “穆小姐!”双庆也噌地站了起来。

  穆朝朝刚转过的身,又慢慢地转了回来,她在抽出最后一点耐心,等他开口。

  “穆小姐,我……”双庆吞吐了一下,双手紧紧抱拳,终于坚定地说:“双庆愿意为穆小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穆朝朝在心里长出一口气,脸上重又有了笑,“好,我们说定了。”

  *

  自那日以后,双庆便像是无根的浮萍终于找到了方向,只要她吩咐,他便没有不尽心的。虽然从前也尽心,但如今的尽心,更让他感到踏实。

  今晚他有一件大任务,这让他紧张的同时,也一直保持着兴奋的心情。他点了一支烟,等在天魁戏楼后门的汽车里。尽管他还抽不惯香烟,但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像所有执行任务的老手那样,需要用尼古丁让来自己的头脑保持警醒。值得一提的是,这烟是穆小姐送他的。满满一听的茄力克,是周先生戒烟后被穆小姐从他的书房里搜出来的。

  深吸了一口这烟,差点咳嗽。这烟是呛,却别有一番沁人心脾的味道,双庆深以为然。

  里头是成啸坤包下的场子,为庆祝自己当上维持会会长,又设宴又包戏。戏台下坐着的,除了周怀年,上海滩上有权势的人都来了。日本人也有,什么大佐、中佐,连最当红的那位军医山下渊一也来了。这种规格的堂会,周怀年不在,穆朝朝本是没有资格参加的。然而,能作为山下渊一的女伴出席,也是别人无法非议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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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善恶

  “善恶施报,莫道竟无前世事;利名争竞,须知总有下场时。”

  这是在天魁戏楼的戏台上,两侧包柱挂着的一对红底黑漆的戏联。

  从前来时,并未多作留意,而今日再看,穆朝朝心里总觉得别有一番深意。洋洋洒洒一二十个字,说的是戏台上的事,讽的却是戏台下的人。

  今晚她本是不用到场的,且也没有理由到场。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借了山下渊一的关系,跟了进来。

  与那日成啸坤过寿一样,今日的天魁戏楼也是警卫森严,把守重重。且看戏台下,今日的主角正春风得意地闲聊观戏。戏台上,身负靠旗,顶盔掼甲的穆桂英耍着红缨枪,步步生风。一阵阵如潮的掌声和叫好声不绝于耳。穆朝朝跟着拍掌的同时,那颗心却仿佛始终悬于台上那柄亮晃晃的红缨枪之上。而她身边的山下渊一,眼神虽在戏台上,那颗心却始终在穆朝朝的身上。

  察觉出她脸色不好,山下渊一微微侧身,在耳边问道:“是不舒服么?需不需要出去透透气?”

  穆朝朝回过神,下意识地放松紧抿着的唇,对他微笑了一下,“谢谢山下君,我只是被楼先生的精彩表演吸引了。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山下渊一也看了一眼戏台上热闹的武戏,附和地点了点头,“中国的京剧艺术当真让人叹服。”

  话说完,他瞥见穆朝朝手边的茶盏已空,正好赶上添水的伙计上来,便招手示意让他过来。然而,那名伙计像是没看到一般,低着头一直往正当间成啸坤的方向在走。虽然是一身伙计的装扮,且还低着头,但凭借山下渊一那双异常敏锐的眼睛来看,便能发现那伙计的体态和走路的姿势,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一个女人。山下渊一微眯起眼,锐利的目光正死死地钉在那人的身上。

  然而,却在这时,穆朝朝突然伸出手,去将他的手握住。

  山下渊一怔愣了一下,不由得收回放在那人身上的目光,转而低头,看向自己与穆朝朝正握在一起的手。

  “山下君,怎么不看戏?”她的水眸微微含笑,松了他的手,放了一颗她刚剥的橘子到他的掌心。

  手背上,她柔软的触感还未消失,掌心里,橘子冰凉的温度已让山下渊一回过了神,“哦,我看你的茶盏空了,想让人过来给你添一点。”

  边说,他已经边用眼神去搜索方才那名伙计的身影。穆朝朝心里一紧,想要再度开口分散他的注意力,却见山下渊一已经迅速站起身,要上前追人。

  穆朝朝紧随其后,大步跟上,再一次将山下渊一的手拉住,“山下君,你去哪里?”

  山下渊一回了一下头,没有时间解释,然而再转回头去,发现那个人已经闪身往后台的方向逃走了。他不由分说地挣开穆朝朝的手,说了一句,“朝朝小姐请在这里等我。”

  话音刚落,人刚跑出一步,观众席里登时发出一阵叫喊声。

  山下渊一收住了脚步,回头去看,便看到成啸坤整个人已经瘫倒在了地上。他的手下立即围了过去,连座席上的日本军官们也都起身赶了过去。

  穆朝朝装作惊骇地抓住山下渊一的胳膊,大声道:“山下君你还愣着做什么啊!快救成老板!”

  山下渊一犹豫了一下,只见从戏台上飞下一只红缨枪,正中江原大佐的后背!

  江原挺了一下身子,正欲拔枪回身,双腿一软,人已经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

  惊叫声顿时再度响起。旋即几名日本兵跳上戏台,十几把刺刀同时挥起刺向舞台中央的那个人!

  穆朝朝惊惧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威风凛凛的穆桂英,就在这么一瞬间直愣愣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在所有人还在为这种血腥的场面感到震惊之时,山下渊一用日语大喊了一声!随后,又有十几名日本兵端着刺刀冲向了后台。

  惊魂未定的穆朝朝,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儿,刘海下的额头布满了不被人所看见的涔涔冷汗……

  *

  日本医院里,山下渊一在手术室里忙了一整夜,等到早晨六点时,这才得以喘口气。换了手术服出来,助手给他递水,问他要不要找间空病房休息一会儿。他摇了摇头,疲惫地说,要先回一趟办公室。助手应下,替他守在江原大佐的病房里。

  山下渊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来得及坐下歇一会儿,便从衣架上挂着的军服里,翻找出一张写着数字的字条。

  那张字条上写的是穆朝朝公馆的电话。今晚分开时,他怕她受到惊吓,便说忙完以后就去看她。她还是像从前那般拒绝他,但这次胜在竟然还给他留了公馆的电话。

  她说:“给我打电话吧,有什么事,电话里联络。”

  在他眼里,这便是与她亲近了一步。尽管此时很累,但也要第一时间与她通上电话。

  拿起电话将字条上的数字逐一拨了,等到接线员的回应,却是对方的电话正在忙线中……

  电话线的那头,穆朝朝正在与另一个男人通着电话。

  他告诉她,今夜就能从北平抵达上海。但不能去她那里,成啸坤的丧礼,按理说,是要由他来主持。

  她在电话那头说她明白,还说了让他节哀顺变的话。这话自是出于真心,尽管心里觉得那个人死得其所,却不得不照顾他的心情。因为他说过,在他落魄时,成啸坤对他有恩。他们之间的情义,穆朝朝不能不理解。

  对话里,她没提到苏之玫。但听他说,苏之玫听到消息后,哭着哭着便笑了。就像是疯了一样。所以,他回北平的第一件事,大概是要先送苏之玫去医院。

  穆朝朝心里想,毕竟是她的干爹,亲手布局将其杀害,心里怎能不受一点刺激?

  然而,她又转了一下念头再想,兴许是楼小凤的死,才对她造成了如此巨大的打击。

  没有准确的结论。总之,在穆朝朝的心里,苏之玫虽然心狠,却也可怜……

  PS:

  事儿办完了,下章老周很多戏,嘻嘻嘻嘻嘻

第六十二章 发誓

  人生就是如此跌宕。前一秒有多辉煌,后一秒便有多黯淡。风光了大半辈子的成啸坤,谁也没能想到会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场。七孔流血,肝肠腐烂,当真是可怖的死状。连被请来做法的道士都说,孽气太重,这法事必须得做足三天三夜才能让亡魂好好上路。

  成太太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一滴泪也没掉,一声哭也没有。周怀年来询她丧事的意见,她摇摇头,告诉他,该如何办,便如何办。而后一身素服,继续盘坐在佛堂里念经。

  除了丧事要管,成啸坤遗留下来的那些生意和资产,也均由周怀年出面,一笔笔地理清,再做打算。成啸坤这一死,无疑给了日本人一个很大的下马威。那日,在场的宾客纷纷逃窜以后,便没有几个人敢上门来吊唁的。怕的是躲在暗处的杀手将他们当做是成啸坤的同伙,再来一个赶尽杀绝。更怕的是,死了一个成啸坤,日本人还要再拉上一个人去坐那个维持会会长的位子,最后落得个与成啸坤一样的下场。

  于是,偌大的灵堂里,除了飞吹白幔的声音,便只有道士摇铃念咒之声。来来去去的,没有亲眷朋友,只有佣人换果盘、续祭香的身影。当真是人走茶凉,凄凉得让穆朝朝光是站在门口,就已经感受到了一阵阵阴凉的寒意。

  她原是想进去的,然而只是犹豫了一下,门内的阿笙便看到了她。

  阿笙小跑着迎出来,对她作了个揖,“穆小姐,先生在里头忙着,您稍等一下,我去唤他。”

  穆朝朝摆了摆手,“不用,我进去就好。”

  她提起裙摆就要迈腿,阿笙伸手拦了一下,小声说道:“穆小姐,先生交代过,若是您来,就不必进去了。他出来就好。”

  穆朝朝蹙了蹙眉,不解地问道:“为何?”

  阿笙表情为难,摇了摇头,“不清楚。里头在做法事,大约……大约是怕您被吓到。”阿笙的确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只是周怀年这么叮嘱,他便这么照办。

  穆朝朝思虑了一下,心想,也好。

  方才她还在纠结,进去以后,是要吊唁还是不吊唁。显然,这种“做贼心虚”的心理,她还不能真正克服。

  于是,穆朝朝不再追问,便对阿笙说道:“我去车里等他。你同他说,让他忙完了再来找我,不急。”

  阿笙点头应下,又给她作了个揖,这才匆匆返身回去。

  穆朝朝坐回车里,驾驶座上的双庆回头问她:“小姐,先生不在么?”

  穆朝朝把头靠在车窗上,透过车玻璃,往成公馆的大门瞧了一眼,有些恹恹地答道:“他在忙,我们等一会儿吧。”说不急,是假的。方才那颗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的心,都已经压过了害怕的心理,若不是阿笙出来将她拦住,这会儿她都已经壮着胆子进去了。

  周怀年已经抵沪两日了,他们俩却还没能见上一面。

  她微微阖眼,不再说话。双庆见状,也不敢再多问,悄悄拉开车门下车,留给她一个得以小憩的空间。

  双庆下来后,靠在车门上,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咬在嘴里。然而,火柴才刚刚划上,周怀年便从成公馆里走了出来。

  双庆吓得手一抖,将火柴丢到了地上。鞋底慌乱地踩上去,并来回碾了几次,好不容易将火灭了以后,却发觉嘴里的烟忘了拿下来。

  周怀年走过去,两指取下他的烟到眼前。看了看,便又架回他的耳朵上。

  双庆吓得冷汗都要下来了,耳朵上的烟也不敢再动,想同他解释,这烟是穆小姐给自己的,却听到他淡淡地说道:“这东西,抽起来容易,戒起来难。你家小姐,没和你说吗?”

  双庆还没来得及琢磨这话里的意思,周怀年已经走到后面,伸手去拉车门。

  坐在车里的穆朝朝,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因为听到开门的动静,眼睛这才慢慢睁开。

  “睡了?”周怀年眼里的笑意很是温柔,只这么虚虚地一晃,穆朝朝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她揉了揉眼睛,嘟哝着嘴再看他。周怀年坐进来,将她揽进了怀里。穆朝朝伸出手,环在他腰上。思念作祟,一时之间堵住了所有的话,两人就这么抱着,安静地待在一起。

  约摸得有一刻钟的时间过去,穆朝朝才在他怀里闷着声说:“是不是,都快把我忘了?”

  周怀年好似没听见,轻捏她的下颌,将她的头抬起,让她的眼睛看着自己,“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穆朝朝看他嘴角噙着的笑,便知道他是装的,于是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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