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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一双修长而伶仃的手,虚虚地拢着,在身前揖了揖,阿笙便上前替他拉开了椅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上首的成啸坤,是有抱着看热闹心态的人,也有担心若再有一次流血事件发生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然而,成啸坤对自己这位干女婿仿佛格外宽容,不仅对他的提前离席没有动怒,反而和蔼地笑着,叮嘱他道:“回去好好休息,一看最近就没睡好的样子。”

  周怀年的脸上也露一点微笑,颔首对他说了一声“是”。

  这场惊心动魄的堂会,懂的人自懂,不懂的人也只能默默唏嘘,往后的兴社,怕是要唯小日本马首是瞻了……

  回到周公馆,还不到下午五点。周怀年的确感到疲惫,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从楼下走到楼上,脚下的步子沉得有些迈不动,手始终扶在楼梯的扶手上,是怕自己一不小心真能栽下楼去。已经让阿笙唤了聂绍文来,他眼下能做的,便是沐浴、换衣,然后好好休息。

  到底是累了,没等沐浴完,人便仰躺在浴缸里睡着了。他很少做梦,却在短短的小憩中梦了仿佛是这一生的事情。梦里,有他父亲被人丢出烟馆,冻死在路边的情形;也有母亲终于摆脱病痛,沉睡在棺椁里时,好似解脱的模样;还有穆朝朝身披嫁衣,等在洞房中那双潸潸的泪眼……

  最后一声正和堂的枪响,让他惊醒了过来,身子一颤,整个人就要沉进水里。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抓浴缸缸沿,却被一只纤弱的手先抓住了他的手。

  他挣扎了一下,拽着那只手奋力往上。犹如溺水的人终于得救,被梦魇住的周怀年终于苏醒。他大口地喘气,还有咳嗽,方才陷入梦境的心神在身体逐渐恢复不适的感知时,也一并慢慢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穆朝朝担忧的声音闯入他的耳朵,他下意识地睁眼,便看到了她已然吓得煞白的小脸。

  他紧紧将她的一只手握着,丝毫不肯放松。而穆朝朝只能用另一只手去一下一下地顺他的背。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咳过了,穆朝朝被他咳得一颗心都要掉了出来。刚开始时还会紧张地问“如何了”、“怎么样了”,可当他咳得愈发厉害,她便害怕得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脸上是要哭出来的表情,手上却还是轻重得当地在他背上拍着,浴缸里溅出来的水花,弄得她满身都是,她也无法顾及。只有等他咳嗽的频率渐缓,她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一点。

  周怀年已在努力克制从肺部生出的不适感,他在尽力地深呼吸,让咳嗽慢慢停下。

  终于,他喘息着,好好去看浴缸外的穆朝朝。尽管此时的她一身狼狈,脸色也并不好看,但周怀年那颗心却像是找到了依赖,踏实而又安宁。

  “好点了?”穆朝朝的一只手依旧由他握着,而另一只手也没有因为他停下咳嗽,而立马从他的背上拿开。

  她做这些都是出自本心,却不知道自己意外地出现在这里,对经历了一场噩梦的周怀年来说,是多么大的慰藉。周怀年点了点头,对她露出微笑。

  “你那样咳嗽,太可怕了……”穆朝朝终于松了一口气,瘫坐在了地上。

  周怀年伸出湿漉漉的手去摸她的头,半开玩笑似地安慰道:“别怕,朝朝在,我便死不了。”

  穆朝朝这会儿听不得这个字,当即便用手去捂他的嘴,“呸呸呸!大吉大利!长命百岁!”

  周怀年发笑,将她捂在自己唇上的手拿下来,亲吻了一下,“嗯,我努力,长命百岁。所以,谢谢穆小姐不顾一切救了我。”

  这男人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模样,一双如深潭的墨眸此时却在灼灼地盯着她。

  穆朝朝被他盯得面上发烫,这才意识到他说的“不顾一切”是何意。于是,她飞速地将眼睛从他身上挪开,并很快地转过身去。

  两人早已有了水乳交融的关系,但在光天化日之下见他赤身裸体的模样,穆朝朝还是第一次。更何况,对比起他来,此时的她衣冠楚楚,便更显得她像个占他便宜的登徒子,实在是有些不太像话。

  “我……我是想来寻你的,可……可还没敲门便听到你的喊声,这才想也没想地冲进来了……”她吞吞吐吐地试图解释,想澄清自己不是他想的那样,“你快洗吧,我先出去了。”她红着脸,想赶紧离开。

  “哗啦”一声,周怀年双臂从水里出来,抵在浴缸沿上,用哀求的神色看她的背影,“朝朝,我头疼。”

  穆朝朝登时停下脚步,却又不敢回头看他,“头……头疼?”

  “嗯,你过来,帮我按按。”

  穆朝朝听他的语气不像是装的,咬了咬唇,这才慢慢回过身。不过,眼睛是转向别处去看的,并不敢直视方才那样的“春光”。

  周怀年低头笑了一下,将浴缸里的澡巾往身前一盖,说:“好了,你转过来吧,都挡上了。”

  PS:

  老周这句“朝朝,我头疼”,突然让我想起岳绮罗的那句“张显宗,我牙疼”……哎呀,一个大老爷们儿撒娇,是不是太让人酸牙了?

第四十三章 恩义

  纤细的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揉按,不急不缓,让周怀年舒服得又闭上了眼睛。

  “朝朝真好……”他微扬着唇角,发出感慨。是想到日后自己若是病重,她也一定会对自己不离不弃的模样。这样相濡以沫的情感,让他觉得踏实。从没有过的踏实。

  此时的穆朝朝却笑不出来,因为她对他的身体状况很是担心,“是不是最近太辛苦了,怎么身体又不好了?”

  周怀年微微颔首,没有否认。与苏之玫的离婚事宜,与成啸坤那边虚与委蛇的关系,还有在眼下复杂的形势下,手里那些大小生意的维持,每一桩都很让他头疼。不过,他一向认为,只有在困境中,人才能创造无限的机会为自己的命运翻盘。从前的每一步他都走得很艰辛,也正是因为有那些曲折的经历,才能让他拥有现今的地位。不同的是,那时没有她在身边,他可以不用顾及许多,比如身体,比如生死。而如今,他想与她一起,长长久久地一起,就不得不为了这些做慎重考虑。

  周怀年握住她的手,在水里翻了个身,与她相对着,“别担心,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不会太累着自己,否则,我们朝朝可怎么办呢?再丧夫,可真要嫁不出去了。”

  原来还在为他担忧的穆朝朝,此时已然气红了小脸,从浴缸里掬了一捧水便往他的头上浇。

  周怀年早就识破她的伎俩,却也没躲,任她将自己捉弄了一把,由着她解气,逗她开心。

  而后,见她脸上终于又有了笑,这才伸手抹了一把脸,温柔问道:“朝朝可高兴了?”

  被他这么一问,穆朝朝刚扬起的笑,又渐渐落了下去。

  周怀年见状,便又拉了她的手到浴缸里来盛水,“还不高兴?那就再多浇我几回,直到你高兴了为止。”

  “你做什么呀?”穆朝朝将手抽了回来,蹙着两条柳叶细眉将他望着。

  周怀年被她这么一看,心里忽然紧张起来,“朝朝……”

  没等他再说什么,穆朝朝已经开了口:“你和你太太……是要离婚?”

  周怀年一愣,这才确定了那晚自己与苏之玫争吵的事她当是清楚的。他点了点头,对她说道:“嗯,已经在协商中了。”

  “协商”这个词,显然与那晚闹得不可开交的情形不大相符,周怀年这样说,也不过是想安穆朝朝的心。

  “会有很多棘手的问题么?比如,涉及到财产,还有……你太太的情绪……”在他送给她那块怀表以后,穆朝朝的确是很坚定了自己对他的感情,然而真正与他再谈到这个问题时,除了顾虑杜荔的计划,除了对苏之玫的愧意,更重要的是她在担心他的安危,虽然这一点,眼下她没有提。

  周怀年皱了一下眉,很快便又松开,“朝朝,这些事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妥善处理。眼下,你只需要想,婚礼是要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大约只有五天时间可以让你想,或者会更快。”

  他笑着故作轻松,穆朝朝却一眼就能看出,这件事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轻松,“怀年哥,非要这样着急么?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是耐不住性子的人。”

  “朝朝,我想尽快给你一个名分,我不想我们再这样下去了。”周怀年伸手,将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也不管自己湿淋淋的手是否会将她的头发也弄湿。就像他要离婚,再娶她,都只是凭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哪怕当下有诸多困难,哪怕急而行之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也全然不再顾了。这是他难得丧失理智的时候,全都是为了她而已。

  穆朝朝摇了摇头,去握他的手,“我不要什么名分,能像现在这样与你一起,就很好很好。”

  “不够,真的不够。”周怀年很少如此不淡定。

  在这乱世里,多的是分崩离析,多的是缘散别离。他想将她拴紧,不仅是要在心理上的,还要在真正的名义上——做夫妻,做能携手白头的一生伴侣。还有还有,他想做父亲,想与她有一双健康漂亮的儿女,一个姓周,一个姓穆,她若高兴,再多生几个他也全都养得起。

  没别的,他就是想要与她成婚,很想很想,一刻都等不及。

  穆朝朝伸出手,去捧他的脸。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着急的模样,心里感动,却又不能像他这样失去理智。

  “我听阿笙说,成啸坤在堂会上杀人了?”穆朝朝突然提到这个话题,周怀年微怔了一下。然而,她捧着他的脸,让他的眼神没有躲闪的机会。于是,从他的眼神里,穆朝朝做了大胆的猜测,“这事儿与你有没有关系?”

  其实阿笙并没有告诉她很多,只是因为杜荔与她说过吗啡厂的事,便让她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周怀年没有回答,只是骂了阿笙一句“多嘴”。尽管如此,答案已是显而易见。

  穆朝朝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那件事与你有什么样的关系,但我知道,如果在这时候你与你的太太离婚,成啸坤一定会与你生出矛盾。这会让你很难办,对不对?”

  周怀年不置可否,而事实的确就是穆朝朝猜测的那样。

  “到时候,他若也要杀你,那该怎么办?”穆朝朝继续追问。

  听到这话,周怀年这才冷笑了一声,“我从未怕过他,忍让,不过是因为他对我有过恩。但也仅此一次,恩报过了,下一次就算是兵戎相见,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被他这么一说,穆朝朝恍然大悟。怪不得杜荔说他一面捣毁了成啸坤的吗啡工厂,一面却还要为他在南京政府那边说情,并不是为别的,而是那人对他有过恩。

  别人眼中的周怀年,与她眼中的周怀年,果然是不一样的。只有她才清楚,他并不是一个为了自身利益而枉顾恩义的人。他讲道理,重感情,完全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是什么“黑罗刹”,是什么“活阎王”。这并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他们根本不了解罢了。

  穆朝朝轻抚了一下他被水沾湿的脸,仿佛对他的爱又更加深了一些。

  “怀年哥,我也恨不得现在就立马嫁给你。”这话是她的心里话,可现在忽然说了出来,却难免有恨嫁的嫌疑。穆朝朝不觉红了脸,偷偷瞥见他眼里有了笑意,咬了咬唇,又转而说道:“可我知道,形势不许。所以,再忍一忍吧,我等得了的。只要你的心里一直有我,我就能一直等下去。我没有委屈,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眼眸亮晶晶的,神情也像是是从前那样的坚定和倔强。周怀年慢慢凑上去,与她额头相抵,温言说道:“不论发生什么,也不准跑,知道么?”

  这便是妥协与答应了。穆朝朝笑着点了点头,他便用鼻尖去轻蹭她的鼻尖。穆朝朝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那扬起的唇,便轻而易举地让他攫了去。

  两人贴在一起,他身上的水弄得她衣襟上全是,等他吻得她目眩时,他缓缓离了她的唇,用暗哑的声音说:“脱了吧?都湿了……”

  穆朝朝面上发烫,双眼迷离着,犹如被他蛊惑。她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男人的那只手,却已经默默在为她解着衣襟上的蝴蝶盘扣。

  盘扣一颗一颗地被他剥落,已露出她胸前的一小片雪白时,周怀年的手却顿住了。

  “进来时,没关门?”

  他问了这么一句,还未等穆朝朝回过神来,旋即听到有人大声说话:“老周——老周——人呢?躲哪儿去了?老周啊——”

第四十四章 “家属”

  声音明显已经从门外渐渐移近了,穆朝朝不理会周怀年,吓得赶紧站起身,手忙脚乱地系着自己衣襟上散落的盘扣。

  “是绍文来了,你不用这么紧张。”周怀年不慌不忙地从浴缸中起来,想说让穆朝朝帮他递一下浴袍,小姑娘却涨红着脸落荒而逃。

  这一逃恰好撞上聂绍文进门。

  “诶诶诶!”他用背着的药箱去挡在自己身前,否则只顾低着头往外冲的穆朝朝一定会撞到他的身上。

  穆朝朝被迫停了下来,已经不得不与他正面打招呼,“聂……聂医生。”

  自那晚聂绍文冲她发了一通脾气后,时隔数日,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再见。穆朝朝心里难免是有些紧张的,表现得不如以往那般落落大方。而聂绍文那晚实属护友心切,加之多喝了几杯酒,说话便不大好听。后来每每想起,便觉得自己有失分寸,正想找个机会与她冰释前嫌,没想到就这样不期然地撞见了。

  只见眼前的穆朝朝小脸通红,身上的衣裙湿哒哒的,狼狈又胆小的样子,像一只刚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的小兔子。聂绍文一方面觉得这女子可爱,一方面又在心里笑话周怀年。像他这种在情场上游走惯的老手,一看便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他往浴室的方向挑了挑眉,故意说道:“朝朝小姐看到周先生没有?不是说不舒服么?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又唤她“朝朝小姐”,光是这个似打趣又似亲昵的称呼,已经表明他正在主动示好。

  穆朝朝此时只觉得羞赧,低头绞着手指,正在犹豫该如何作答,周怀年便从浴室里走了出来,“泡个澡的工夫你就来了,看来,你家中那几个太太们,今日没给你找茬儿。”

  他除了下身围着一条白浴巾,其余地方不着一物,原是想拿话揶揄聂绍文的,这下反倒让聂绍文抓住机会调侃了一番,“这是在怪我来早咯?可谁知道你病了还这么能折腾,真是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啊!”

  聂绍文说着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是全然不给这两人分辩的机会。

  穆朝朝已然窘迫得不行,见周怀年都已经找补不回这桩事,便更想要赶紧溜走,“我……我先出去了。”

  步子才刚迈开,周怀年便走到她面前去了,“去换身衣服再过来,他是来给我瞧病的,该有个家属留下来听才是。”

  穆朝朝对他这样的用词很是惶恐,她抬起头来看他,却让他伸手抚了一下脸颊,“换了衣服过来陪着我,嗯?”

  穆朝朝私心是很想了解他的身体状况的,不过又怕到时再遭人调侃,便拿眼神小心瞟了一眼聂邵文。

  正放置药箱的聂邵文,许是察觉到了她小心翼翼的眼神,于是笑着说道:“对,诊病时最好有家属在场,也方便替病患记一下医嘱,回头能更好地在各个方面照顾到他。”

  这话他虽还是笑着说的,但语气已经变得专业又认真,让她这个“病人家属”不遵从都不行,“那好吧,我一会儿再过来。”

  周怀年微微颔首,这才放心将她暂时放走。

  等穆朝朝走后,周怀年从衣柜里寻了干净的寝衣出来穿。隔着一扇屏风,聂绍文边理着医箱,边玩笑地说道:“我可真要提醒你啊,身体不好,不要胡来,否则折在床上多没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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