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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穆朝朝辗转了一夜,几乎没睡,起来时脸上很是憔悴。于是难得地施了一点薄粉在脸上,再浅浅地在颊边晕上一点胭脂用来遮掩,原以为不会被发现,却不知周怀年这男人心细如发,一丝丝的改变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穆朝朝抬手,轻触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有这样明显么?很不好看?”

  她如今也是演得愈发好了,周怀年竟是没有看出她是在强装镇定。他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想多了,便说道:“怎么会?很好看。淡妆浓抹总相宜,说的就是我们朝朝啊。”

  他又在用逗小孩的语气来逗她,气氛倒像是又回到了从前。

  穆朝朝白他一眼,伸筷子又给他添了一点菜,仿佛报复他的手段便是要将他撑饱为止。

  周怀年笑着端盘子接了,转而又问道:“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难得见你上一回妆。”

  穆朝朝微愣了一下,将嘴里的吃食咽了,很平静地说道:“柏归没两日就要成婚了,我挑了两样礼物,今日先送去,顺带再去江家看看两个弟妹。”

  这倒也是真话,穆朝朝没必要隐瞒。周怀年微微颔首,“需要我陪着你去么?”一提江家,他便觉得那是龙潭虎穴,再不愿让她多接近。

  穆朝朝努了努嘴,玩笑说:“你陪我?怕不是又要被人打一顿。”

  “啧~”周怀年蹙眉,拿筷尾在她脑门上轻敲一下,“成心气我是吧?就不怕我找人搅了他的婚礼去?”

  穆朝朝摸着脑袋笑,“看我面子,周先生也会高抬贵手的,哪能做这样的事儿?”

  周怀年放下筷子喝粥,悠悠说道:“没有下一次。”

  穆朝朝心里一颤,知他不是在玩笑,便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以自己的名义作出担保,“不会的。若是有,我替你讨说法。”

  周怀年笑起来,反将她的手握进自己手里,“好啊,我们朝朝就是厉害得紧。”

  又开始没了正形,穆朝朝抽出手,在他手背上轻打一下,“不与你说了,你自个儿慢慢吃吧。”说完这话,便用方巾抹了嘴起身。

  见她欲走,周怀年也不愿吃了,拉住她的腕子也站起身,“一道儿走吧,正好送你。”

  穆朝朝瞥了一眼他只吃了一点的早餐,板起脸来对他说道:“不行,昨日你就没怎么吃东西,这顿早餐你必须好好吃。”

  周怀年还想开口争取与她一起走的机会,只听穆朝朝又说道:“你要不放心,就让阿笙跟着我,左右我就去趟江家,之后也就回厂里了。”

  周怀年拗不过她,只好同意,“那你晚上又要很晚回来么?”

  他这番言语和举动像极了受尽委屈的小媳妇儿,穆朝朝偷偷往下人们的脸上看了一眼,小声又无奈地对他说道:“今天我一定准时回来,行不行?”

  周怀年满足地笑了笑,说:“这个给你,以防你忘了时间,忘了我。”

  说着,便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块铜制怀表从衣襟上解下,挂到她的脖子上。

  等穆朝朝反应过来,她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前那块还留有他温度的怀表,很是不敢相信地问道:“真把这个给我?”

  周怀年点头,对她笑笑,“不会嫌弃吧?”

  一时之间,穆朝朝的眼里有些湿润,她摇了摇头,用手将那块怀表紧紧护在胸前,“怀年哥,我会好好保管的。”

  周怀年的眼里也有水雾渐渐聚起,他摸了摸她的头,嗓音暗哑道:“傻瓜,去吧。”

  不忍看她眼里的泪,便又兀自坐下吃饭。

  那块怀表不贵重,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它的重要意义。穆朝朝一直记在心里,那是周母想要留给她的东西,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如今还是到了她这里。不是什么祖传玉镯,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珠宝,周母的话,她至今都记得:“我们家穷,拿不出像样的彩礼,如果穆姑娘不嫌弃,就收下这样东西。”

  穆朝朝没有接,那时的她,心气儿是高的,不是嫌东西不好,是想听到周怀年亲口对她说出这话,亲手将这东西交给她。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已经等不到了,却在她陷入挣扎和彷徨的时候,他将这块象征着定情信物的怀表交给了她。

  他的心意已然确定,而她也不该再犹犹豫豫。

  世上许多事不能两全,对他的太太,也对杜荔,她只能对她们心怀愧疚,却不想让自己与他的感情再错过一次……

  PS:

  我妥协了,我让朝朝提前沦陷了……

第四十一章 立场

  从周公馆出来,穆朝朝便让阿笙开车带她去了江家。早晨是药铺最繁忙的时候,穆朝朝便特地挑了这个时间去送新婚贺礼,为的便是能避开江柏归,以免两人又陷入不必要的尴尬。

  吴妈与两个江家小娃见她回来都很高兴,穆朝朝说明了来意之后,心直口快的吴妈又难免与她絮叨了几句。说是见过那未来的二少奶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看起来不太像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又说即将娶亲的二少爷并不开心,婚事的筹备都丢给了临时找来的大僚,二少爷每日除了在药铺里忙,回来便是一个人喝闷酒,已然不像从前那般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模样。

  对于这些话,穆朝朝此时只能是听听而已,至多会在心里暗暗作一番感慨,却已经没了想管的心力。吴妈见她如此,也不敢再多说下去。如今她也算是跟了周老板,能不忘旧情,常来江家看看已是不易,更何况她还给自己偷偷塞了钱,吴妈便更是为她能找到好归宿而高兴,如此,还哪里敢说劝她回来的话。

  吴妈人虽势利,但也不赞同女人守着贞节牌坊过一辈子的道理,加之穆朝朝如今已是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自己更应该与她搞好关系。等江家的小娃稍稍再大点,她再求着穆朝朝为她在周公馆里谋一份差事,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妇人心里有很深的盘算,便处处都好似为着穆朝朝着想,也不敢留她太久,闲聊几句,便催着她快回周公馆里去。

  穆朝朝离开江家后,便让阿笙送自己去了面粉厂。阿笙原是想在她身边守一日的,但穆朝朝借口厂里事多,他在这儿待着反而耽误她工作,便将他打发回了周怀年的身边。于是,等阿笙离开后,她便又悄悄动身,去了杜荔的住所。

  如今心境有了变化,很多话便是要摊开来说的。

  杜荔仍旧是在上海那所中学任教,完课以后她回到住所,便看到穆朝朝已经等在了门口。离她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了,那次穆朝朝来找她,是向她说了自己与苏之玫关系的进展。从穆朝朝入住周公馆开始,杜荔便一直为她提着心,但每次见到她来,便知道事情一定是又有了新的发展,这意味着再次刺杀成啸坤的事正在一步步临近。对于一名来自抗日锄奸团的杀手来说,这无疑是最能令她热血沸腾的事。

  “朝朝!”她很兴奋地上前给了穆朝朝一个拥抱,“这段时间我都在等你的消息,今天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快,进屋说。”

  她拿钥匙开门,热情地揽着穆朝朝进屋,丝毫没有留意到穆朝朝脸上此时那种略带愧疚的神情。

  “喝点什么?茉莉花茶可以吗?”杜荔带她在椅子上坐好,转而去为她沏茶。

  这几乎是每个北平人都爱喝的茶,同样的喜好,似乎能够让她们之间的纽带变得更为密切。可这却让穆朝朝感到愈发内疚,她局促地站起身,对杜荔说:“杜荔姐,你别忙了,我说完话就走。”

  杜荔只当她是客气,仍是将茶沏好,送到她手里,“也不差这一盏茶的工夫,我原还想和你一起吃个饭呢。”

  茉莉花茶香气馥郁,然而此时的穆朝朝却无心去品茗。茶盏在她手里转了又转,不知该如何与杜荔开口。

  然而,也有消息要与她分享的杜荔,已经先于她一步开了口,“朝朝,周怀年这次可算是干了件大事儿。”

  穆朝朝转茶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抬眸盯着她看。

  “你还不知道吧?成啸坤先前筹备的吗啡工厂,才刚建成,就被捣毁了。据我们的人调查,这幕后的破坏者,应该就是周怀年。”

  穆朝朝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你是说,他捣毁了成啸坤的吗啡工厂?”她有些不敢相信,她以为周怀年与成啸坤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厚。

  “是这样。因为这件事,成啸坤如今与南京政府那边的关系已经变僵了。这位周先生,为了夺权还真是不择手段呐!”杜荔微眯着眼感慨,而后却又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周怀年这个人,应该怎么说呢?你说他为了夺权不择手段,可他又偏偏不把事情做绝。我们原以为他会借此机会直接‘做’了成啸坤,却没想到他还是留了他一条狗命。听说为了成啸坤,周怀年便没少在南京那边替他求情。这样一个人,我实在是看不明白……”

  杜荔叹了一声气,喝了一口自己手里的茶。抬眸时,眼神已变得笃定,“像成啸坤那样的人,死有余辜。周怀年不动手,我们也得动手。成啸坤与南京那边闹翻以后,如今与日本人的走动更为频繁。日本人计划在上海组建‘治安维持会’,会长的头一个候选人便是成啸坤。所以,朝朝,我们要尽快对成啸坤下手,避免他做出更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杜荔顿了顿,笃定的眼神这时已变为了狠厉,“下个月便是成啸坤的寿辰,届时我们可以里应外合,然后……”

  她的手横至脖颈处,做了一个抹杀的动作。

  穆朝朝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因为刺杀成啸坤这件事,而是因为这件事牵扯进了周怀年,还因为连杜荔也看不清他所站的立场。她很怕这件事会给周怀年招致什么祸害,更怕某一天他与杜荔之间会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原想与她说的话,暂时又憋了回去,只能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喝茶。

  杜荔见她喝起来没够,便又拿起暖壶给她杯里又续上了一点,“看来在面粉厂忙得连口水也喝不上呀?是到我这儿来蹭水喝了?”杜荔眼神温软下来,笑着与她调侃,并且还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就像对待自己的小妹妹一样。

  “杜荔姐,我……”穆朝朝欲言又止,但一想起杜荔方才那副慷慨激昂的模样,与成啸坤的种种罪行,最终不得不在心里做出一番妥协,“杜荔姐,怀年哥要与他的太太离婚……”

  杜荔眉头微动了一下,第一个反应便是:一旦此二人的婚姻关系破裂,穆朝朝将不再有机会接触到成家,而定在下个月的那个刺杀计划如果非要进行,便只能是冒着万分的凶险……

  与此同时,她也觉察到了穆朝朝对周怀年在称呼上的变化,这便是一个很不好的兆头。兴许,他们的感情已经到了可以让穆朝朝放弃这次刺杀计划的地步。她是单纯的孩子,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理所当然。可于杜荔来说,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锄奸行动,是她这一年以来连做梦都想完成的最重要的任务。

  然而,面对穆朝朝这样的女孩,杜荔还是会忍不住心软。她为了任务可以不计代价,但她不想让穆朝朝也这样。她伸出手去,将穆朝朝的手轻轻握住,语气温柔地问她:“朝朝,他离婚,是不是为了你?”

  穆朝朝点了点头,尽管周怀年还没有与她开诚布公地谈论这件事,但是他的心,她已然看得很明白。

  “那你……是如何打算的?”杜荔又问。

  穆朝朝咬了咬唇,开口说出的话,已经是她想好的妥协,“我……会劝他再等一等,等成啸坤的事解决了,再和他谈这件事。”

  她的回答出乎杜荔的意料。杜荔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道:“朝朝,我以为你是要放弃了,还好还好,你没动这个念头。”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说:“朝朝,等他离婚后,你是真的要与他结婚吗?”

  穆朝朝心知她想说什么,那股子想要维护周怀年的劲头又抑制不住地冒了上来,“杜荔姐,或许你们的立场有所不同,或许他在你眼里不是一个好人,但我就是认命了,只要他仍拿着一颗真心待我,我便不想再负他。况且,我有自己的是非观,他若是像成啸坤一样,做出卖国求荣的事,我想,我对他的感情也不该会是现在这样。”

  杜荔微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惭愧地笑了,或许是关心则乱,她竟没有站在穆朝朝的角度来看待周怀年这个人。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周老板、周先生,是很难让世人看透的一个人,而自己根本就没与他打过交道,又怎能轻易地对他妄下定论?他做过的坏事不少,做过的善事也不乏,他立场摇摆不定,但对穆朝朝却像是真有一片痴心。或许对别人来说,他不是一个良人,但对穆朝朝来说,也许是真可以给她带去幸福的那一个。

  杜荔为自己的言行向穆朝朝道了歉,而后为了缓和气氛,便又说道:“好,那等你们结婚那天,希望可以请我去观礼,我一定亲自向周老板道个歉。”

  穆朝朝微微一怔,而后略带羞涩地笑了起来。她走上前,伸手抱了抱杜荔,发自肺腑地说:“杜荔姐,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第四十二章 依赖

  每月初一是兴社的堂会,正和堂里十三把黑檀木太师椅鲜少有坐满的时候。除非是有要事相商,譬如今日这样,十三把椅子座无虚席,堂内黑衫黑裤的门徒站在各自堂主的身后,分列两排。

  坐在上首的,是兴社的当家人成啸坤,左右手往下,按资历辈分来排,均是兴社的头目。在此之中,惟周怀年年纪最轻,但以如今的权势地位来看,那些人里却没有人能将他压过。然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兴社也自然有自己的规矩,除非有朝一日他周怀年能取成啸坤而代之,否则这十三把椅子,他依旧得坐在最靠后的那个位置。

  此时,他正闲坐在那个最不显眼的位置上,端着茶盏拿杯盖轻拂茶叶,仿佛成啸坤正在说的“要事”,于他来说,还不如能喝上一口香茶来得要紧。

  “这是松泽将军对鄙人的信任,也是对本社的信任。我不知在座的各位,对这件事有没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坐在正和堂最上首的成啸坤,手里盘着一串鸡油黄蜜蜡手串,话说到这儿时,手上这才稍顿,眼睛一一扫向下首的众人。

  除了周怀年还在饮茶,其余十一位都在面面相觑,低声议论。

  “有什么话,不妨大声说出来。都是自家人,不要在下面嘀嘀咕咕。”成啸坤最厌烦这帮人如此,一到表态,便顾虑重重。

  坐在周怀年身边,一位靠着流血拼杀才走到如今位置的叔伯站起来说:“我不懂什么政治,也不懂什么叫‘治安维持会’。但我知道,为日本人办事,无异于是认贼作父,下场就是连狗都不如!这样的事,我秦江龙不会干,我的弟兄们也不会干!”

  说罢,向着众人抱了一下拳,便要转身离席。

  “慢着。”成啸坤手里的蜜蜡又活络起来,他堆满横肉的那张脸上,挂着一丝冷笑,“江龙啊,你先别走,有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秦江龙回过身,眼睛往成啸坤那儿瞟了瞟,手便下意识地想往腰间上摸。

  成啸坤微眯起眼,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说:“据说,吗啡厂出事那天,你正在南京?我也没听说,你在南京有什么熟人啊……”

  秦江龙后脊僵硬了一下,手便扶在了椅背上,说话的声音也不如方才来得洪亮了,“有批货,卡在南京了,不得不去疏通一下。”

  “哦,那还挺巧。”成啸坤的眼风忽而往周怀年那儿一扫,见他仍旧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便又笑了笑,“阿年啊,我说你也太不懂事,你秦叔有了麻烦事,你也不出面帮一帮,还让他亲自去南京走一趟。”说着,拿手遥遥点了点周怀年,带点嗔责的意思。

  对此,周怀年只是浅笑,仍旧不语。

  站在他一旁的秦江龙,倒是对着周怀年发出一声冷哼,“不敢劳烦周老板,他一句话,货或许能回来,但回的是我秦家还是他周公馆,这就不好说了。”

  这话才说完,秦江龙的脑后旋即多了一把枪。

  秦江龙的脸色瞬间骇然,别在腰间的那把手枪将将掏出,一声巨响便贯穿了他整个脑袋……

  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吓到,在座众人惊惧离席。除了下令的成啸坤仍旧坐着,两排黑檀木的太师椅上,只有周怀年还坐在那里。只是手中的杯盏溅进了血,使他的眉头蹙得很深。

  很快,有人进来搬走尸体,并用清水冲走地上的血迹。门窗都被打开,屋内逐渐弥漫的血腥气,不久便会消散。

  众人惊魂未定,却也只能再次入席。

  “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兴社的社规就不准有人破坏。本社创立之初,便明令禁止内讧,秦江龙不能以身作则——该死。”成啸坤说完这话,众人莫不点头称是,并没有再敢妄议者。

  成啸坤的脸上重又挂笑,语含关切地问向周怀年:“茶脏了,让人再给你换一杯吧。”

  周怀年正用阿笙递上来的白手巾慢慢地擦着手背上的血,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嫌恶地开口说道:“不止茶脏,哪儿都不干净。”

  说罢,蹙着眉,丢下那条白手巾在桌上,人便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各位,身体不好,看不得这些,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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