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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竟然是魏家的长女……

  谢敬彦兀地记起来,是祖父给他定下亲的那名女子。

  他早在五年前,曾见过她一回。

  彼时谢敬彦与老太傅一同去筠州府吊唁,他还是个长身玉立的十五贵子。

  筠州府地处江南西道,水米之乡,植被广丛。少年立在魏府的前院里,一袭白裳华袍,看五月结了满树的金灿枇杷树。

  他初来到访,周身崇雅之气格格不入,唯手中的玛瑙手串漆黑晶亮。忽而抬头望天,被那屋脊上的瓦石雕刻吸引。

  他抬眼远眺时,习惯略眯眼,没留意那魏家小女就站在裹素的廊后打量自己。

  等到一抹纤巧身影映入眼帘,少年才蓦地注意到她。娇盈盈的素服,绾着双刀髻,黛眉郁浓,眼睛水汪汪的,人也纤薄得薄纸一样,带着一丝少女的怯糯与探究。

  猜她必是僻远屯监之女,和京城里那些娇纵贵气的千金肯定不同。

  他凤眼眺望过去,唬得她连忙闪身一缩,缩去了柱子后的阴影里。只余下粉娇的侧脸,还有一枚垂在她头顶上方的枇杷果子。

  ……谢敬彦对她无喜无厌。

  唯记得老太傅临行前,给了自己半块火凤玉璧,谆谆叮嘱他定要娶她为妻。

  不料竟在这时来了。

  谢敬彦浮想起,昨夜梦中那凉却在臂弯的妩媚女人,彼时他的冷情,他的空落与钝刺。心底仍旧分辨不明是何故,让他对旁她就更无兴致了。

  他自知心有所谋,女子嫁给他并非好事。他的意从不在香闺私情上,又如何从他获取亲昵感。

  若那魏女一定要嫁入谢府,遵照祖父的叮嘱,谢敬彦虽没感情,也必将善待,给足一桩婚姻里所能满足的。若她要退婚,他则欣然成全,彼此互为自由!

  但却想到那女子既来,或许可以闭了母亲非议的嘴了。

  阖府上关于鹤初先生或男或女的传言,早知道与他母亲祁氏相关。

  祁氏擅打扮、惯贪悠乐享,一则闲闷发慌,二则又忌他不悦女色。每每总能鼓捣出这啊那啊的猜测,还不断地给他塞来轻佻的床婢。

  谢敬彦赶得不胜其烦。

  但做为儿子,幼年未陪伴在侧,如今更朝中忙碌。劝说无用,总不能用封口将祁氏的嘴封住。

  有了魏女在前挡着,也好让鹤初先生的身份舒适些。

  谢敬彦如此转念思想,也就罢了,沉语道:“那就送去吧。”

  心口忽地却一刺,某种道不出的陌生冷责顿涌上来。

  又莫名觉得做为东道主,不该过于苛刻。

  男子月白锦袍随风轻拂,看到了院子里的薄雪。他便噙了下薄唇,添补道:“给送些银丝炭过去,南边初至京城,恐不习惯北方天气!”

  “喏,奴婢这就去办。”婢女哈了下腰,一股生甜的感觉,羞答答地就去照做了。

  那个银丝炭可贵重了,一般都是皇宫里的得脸娘娘们用的。就谢府而言,也是老夫人与大、二夫人用得多,不仅炭烧得暖而持久,还有一股清香。

  原来三公子还挺懂疼人的呢。

  都还没见面,就对魏姑娘如此照拂了。

  一时家婢们就更想看看,那位小姐生得如何美艳了!

  *

  谢敬彦步履携风,回院披了件藤枝云燕氅衣,就往外宅走去。

  大门旁的贾衡正在拾掇马车,那魏家小姐的香味实在太特别,幽幽的很淡,似花却叫不出花名。贾衡散了好一会窗子,仍然还留着些,须知公子是品香之人,唯恐被他识破。

  随后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个好方法。

  把公子惯用的香枝燃了两根,在车厢里熏着,那么等公子来到,味道就能被盖住了。

  如此就用不着解释,解释实在是件麻烦的事。他贾衡只擅武艺,能用力气解决的事儿,都不爱用嘴巴开口。

  正好燃完了好大半,便瞧见三公子出来了。

  但见一袭玄色外氅,罩着修长毓秀的月白云锦袍,清凛脸庞却沉着色,貌似隐有心事。

  眼看谢敬彦上了马车,贾衡就眼巴巴待着,一本正经。

  谢敬彦抻臂掀开车帘,沁鼻便是醇甘的白茶木香,然而那其中,间含着一抹奇异的陌生花息。

  他墨眉蹙起,动作便顿住了:“谁进过?”

  果然还是瞒不住三公子啊,贼清明的心思!除了鹤初先生得以亲近,他家公子最厌倦脂粉了,他就说不该心软!

  贾衡只得颓唐坦白道:“就……就筠州府魏家小姐呗。昨夜公子嘱咐我去河段巡船,她们正好被堵在船上挨冻,我就被赖上了。那魏小姐好生会言语,三句两句怼得我竟反驳不过来,只得让她上了马车。”

  “但这也不能怪我,人是老夫人请来的贵客。还可能是公子您的媳妇儿,我做奴才的可不敢怠慢。”

  呵,他不敢怠慢就奇了,这府上被他贾衡怠慢的人还少?

  谢敬彦并非不曾见过魏家女,小姑娘大声说句话儿都怯懦,何来的言语怼人?左不过是侍卫哥子见色起意。

  谢敬彦懒得揭穿,他便如何寡淡,以魏家对祖父的救命之恩,也不至苛刻。

  男子拂袍坐上马车,淡道:“下不为例。”而后垂落帘子。

  四面空间下一缕极淡的幽幽蜜香,似苍兰又或其余说不出的媚柔。原本这白茶木枝与花香是很相融的,谢敬彦却不知缘何,觉得茶木碍眼了,而他那钝刺的心,竟抑制不住地渴望起纯粹的花息。

  他是不会让自己失去克制的。

  便不言语,只略有芥蒂地挑开昨夜不知有否被盖过的车内薄锦,从屉中抓出了一把象骨围棋,置于棋盘之上。

第12章

  谢敬彦到翰林学士院门口,承旨彭大人已经等在前堂了,见到他来,忙把他往内衙房引。

  大晋朝开-祖-皇帝重学惜才,尤其翰林之选苛慎,曾立下“必人品端方,学问纯粹,方为毋忝厥职,储作公辅之器”的御训。

  是以,能入选翰林院的年轻人,当居才学品德之佼佼者。

  而谢敬彦便堪称这佼佼者中的佼佼了。

  前两日他恰好沐休,去博州运回给老夫人定制的贺寿花瓶。可把彭承旨急坏了,拉着他袖子就和他说起草拟朝贡典章之事。

  皇上年近五十,早年征战沙场,如今四方平定,安邦睦交,便想筹备些攘外安内的喜庆活动,朝廷关于朝贡的典章亦要重修调整。此时三月底,五月便要上呈定稿,时间紧迫。

  谢敬彦天赋斐然,落笔成章,可谓点石成金,三五两句就能切中要点,颇得御前赏识。

  廷试钦点状元后,入翰林院修撰,隔年府上便为老太傅守丁忧了。但皇帝这几年也没让他闲着,只允了他每月公干十四日,到年初除礼后,自是变得更加忙碌了。

  眼见男子拂袍在桌案旁坐下,彭承旨便拍拍面前的一叠厚纸,说道:“今岁八月,北契、靺鞨等夷国前来朝贡,然观吾朝之典章,多承袭旧朝沿制,皇上命尽快系统重整。这些是你沐休期间,我让韦编修与郭检讨搜集的资料,你用来参考。大约半月内撰出一份初章,我呈与圣前过目。”

  谢敬彦翻了翻那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这些对于他一目十行的阅览习惯,却都是小事。

  但秉烛熬夜在所难免。

  他应道:“好,我尽快。”

  果然是谢太傅言传身教出的后辈,有如怀瑾握瑜啊。

  彭承旨欣慰地舒了口气。

  年轻男子的嗓音带着温润磁性,一种重力的清凛,彰显矜贵而冷澈。

  旁边的翰林学士院使邱公公听得,忽想起来正事了。

  睇着谢敬彦端坐案头的侧影,清俊脸庞如用美玉熔铸,一袭锦袍笔挺整洁,硬朗修逸的身躯,多一毫少半分都不够如此恰到景致。

  难怪饴淳公主仗着得宠,非要熬到十九岁才选婿,试问哪个女子能不心慕之?

  邱公公连忙暗戳彭承旨的胳膊,眨眼睛。

  彭承旨会意,只好为难地咳嗽道:“咳,还有一事。五日后皇上要在锦卉园里设宴,进讲经学,请了几位公主后妃与大臣之女来听讲。我斟酌之下,还是叫谢大人你去。”

  谢敬彦尚是个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待两月后考核,再决定升阶与选调。

  他不由启口:“经筵日讲乃由侍讲学士们更为合适,下官恐为不妥。”

  旁边的学士院使邱公公,瞅着他蹙起的眉宇,连忙摆手插话道:“谢修撰不知,情况是这样的。前日皇上、皇后与后宫进膳,颇觉公主们肆意欢快,礼训欠足。董妃娘娘便提议说,干脆将公主与贵女们聚在一起,上一堂经书讲学课。正好皇上也有日子没见谢修撰了,便点了名叫你去。”

  邱公公是专门负责翰林院与大内传达联络的,董妃在皇上跟前甚得宠幸,明摆着就是为巴结董妃母女吧。

  ——

  王吉站在一旁默默腹诽:只怕是看上自家公子的色了。

  谢敬彦又何尝窥不出那话里之意,饴淳公主选婿,朝廷内外议论纷纷,他也听过一些。

  但只要他有婚约在身,便绝不会做其他考虑。祖父叮嘱娶魏女,既娶则娶之为正室,不应为妾。

  去便去,他倒无意回避。

  谢敬彦便坦荡道:“五日后,我晓得了。那就有劳公公安排!”

  “诶。”邱公公完成了任务,安然地微恭腰。

  看他开始忙碌,便不好再打扰,喜滋滋地抱着拂尘回宫复命去也。

  *

  倾烟苑里,魏妆坐在正屋的缎面圆椅上,看婢女们将物什搬进来,井然有序地布置着,省心极了。

  跳出圈子后再看,谢府治家规矩方圆,这府上的奴仆从一等到五等无不细致入微。

  当真不必事事躬亲,还讨不着男人的半分真心。

  譬如坐在这儿看别人做,有多闲适呢。

  然而地上搬来的一盆银丝炭,若非她真切地知道自己重生了,真该以为是在做梦。

  上辈子魏妆不受宠,谢敬彦对她的吃穿用度却无拘束。

  这银丝炭虽奢,她自生完孩子畏冷后,年年就都在用着。

  但那位谢三公子此刻应该还没见过她,竟却对她主动关切?

  她抿了口甜润暖烫的桂圆茶,纤嫩手指轻捂着杯壁取暖,听对面笑戚戚的绿椒描绘道:“奴婢适才路过回廊,遇见了三公子,公子他特意嘱咐给小姐送来这些炭。唯恐小姐从南边到北方,初来不习惯呢。”

  婢女脸上还带着娇羞的憧憬与遐想。

  魏妆颇觉得不可思议,天荒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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