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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魏妆熟门熟路地跟在茄衣婆子身旁,不知是否前世走得多了,她现在这样打量,倒分外平淡,没有太多波澜。

  就好像适才乘马车经过锦犀街时,有一家炖大锅肉的食肆,客人初见整锅香料扑鼻的牛肉,只觉着饕餮美味,尝多了便不觉惊艳了。

  非要说有波澜的话,也只因想起了那十多年来在后宅痴心枉付的磋磨,心底涌起一股画面拂过般的恍惚感。

  只是她一夜过去,竟已记不太起来谢敬彦的模样细节了。

  唯记得他好看,清凛,谋略如沉渊。还有旁的呢……似没了。

  罢,好事,她既都重生,自此便将与他那些过往都抛弃吧。

  魏妆正准备往舒霞筑拐去,被旁边莫名犯嘀咕的茄衣婆子叫住:“姑娘,走过方向了。”

  茄衣婆子注意一会了,按说这从六品屯监魏家的小姐,该是头一回来京城吧。可是瞧瞧她白天鹅般的颈子,水眸璨璨如含情,却分明并无生怯,反而对各处廊子走得格外自然。也不乱看乱瞄的,端庄之姿比京中的其他贵女都不差。

  眼看魏妆走错了廊,茄衣婆子这才心里好受点——怕是姑娘家爱装,装过头跟丢了。

  “哦,初次入府,不识方向,谢婶子提醒。”魏妆大言不惭地编个理由。

  一时了然,这时的罗老夫人尚且住在东向的院子,后面才因上了年纪、气血虚燥,便在陶沁婉的提议下,搬去了舒霞筑。

  ——那贱人,左不过是为着多见谢敬彦几次面。

  虚伪造作,心口不一,魏妆早就想说了。

  奈何从前心软,到底寻思陶家蒙冤,忍了又忍。没想到最后却好心换歹报,设计陷害自己!

  今世倒也不必苦命鸳鸯,就成全那空有倾城色却无心寡情的左相罢。

  魏妆微微闭了闭眼,娇嫩红唇抿起。脑海里浮过适才的那盆黑牡丹,墨紫中透着灼艳的花瓣,中间的花蕊却金黄璀璨。

  她的心对自己可以暖热,倘对那些算计之人,便从此是朵黑牡丹花。

  身后的沈嬷也随上前,跟着走去了琼阑院。

  *

  正中厅堂里,罗老夫人听得禀报,唤一声“叫来瞧瞧”。

  魏妆迈步进去,打量一眼,皆是张张熟悉却更年轻的面孔。

  但见罗老夫人端坐于八仙椅,荣光威仪,面色中透着一抹倨傲,眯起细长眉眼,仿佛在看人又仿佛在放空。

  左侧上首分别坐着大房的老爷谢征与大夫人汤氏,二房老爷谢衍去史馆当职了,只有二夫人祁氏坐着。

  右侧便是大少夫人司马氏,还有几位嫡出庶出的公子小姐。

  皆是大房的人。

  二房老爷谢衍专研学问,无关风月,唯就娶了夫人祁氏,生下谢敬彦一个独子。独子早早又被老夫人要去身边教养了,是以二房人丁最简。

  这位前婆婆祁氏却是个贪懒爱享受的,其实祁氏有能力,但平素只顾着护养自个儿的身形容貌,旁余之事能避则避。最爱听人表扬她貌相好,才能生出谢三郎那般雅俊无俦、惊才风逸的儿子。

  偏大夫人汤氏视二房为眼中钉,最爱给祁氏找不痛快,祁氏不甚烦扰。

  前世魏妆刚嫁入谢府,对一应关节还未熟悉,祁氏就迫不及待地把事务全推给了她。魏妆为了取悦谢敬彦,讨好公婆,也为了能说服外头诋谤她的流言蜚语,愣是熬夜秉烛学着操持,连在孕中月子也不曾怠慢过。

  现在想来,真真是个傻瓜啊。

  便算作一场经历,前车可鉴。

  魏妆疏开袖摆,对罗老夫人端端鞠礼道:“筠州府魏家长女魏妆,前来给老夫人贺寿。见过几位长辈,也问兄嫂姐弟妹们安好。”

  她的嗓音天生柔婉,似能蔓蔓启开人心扉,一时吸引来数双打量的目光。

  但见少女一袭淡绿银丝折枝锦蝶罩衣,蜜色撒花百水裙,腰肢纤盈微步庄仪。尤其一幕青丝如云,衬着那娇香玉嫩的脸庞,樱唇如同含了朱丹,煞是一副笔墨都难描的琼姿绝色。

  啧……

  看来筠州府地方的水养人呐,区区一个从六品小官家的姑娘养得如此娇娜。

  而这娇娜之中,却又敛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端淑大气,颇有巍然沉稳的气度。

  再看那屈膝鞠礼的动作,连细节都与当下京都贵族间的考究相合。这要没点儿用心,远道而来哪能初次就做到位?确是个有心机的姑娘了。

  再一看魏妆光洁的额头,如雪肌肤,舒展的黛眉,应是个有福相的女子呀。

  大夫人汤氏不太痛快起来了,原本巴不得让魏女嫁去二房,没成想,竟是一块如此璞玉。

  就说老太傅怎可能怠慢他沧海遗珠般的三孙子,谢敬彦。

  祁氏则眼角稍敛:尚可,够美,跟三郎还不错配。

  看她身边婆子也挺精明,能操持。就是不知道姑娘有没有水性杨花,生这么美的当然容易水性杨花——除了自己之外,祁氏只顾念容貌。

  安守本分的话就早点过门,有人分担事务了,媳妇不是闺女使起来不必心疼。

  正好下季度的内院账本又堆起来,好累人呵……

  魏妆笑盈盈地望着众人,将一切尽收眼底。这位大夫人汤氏她也很是交道过,前世总与二房拗,后来几个皇子争权夺势,汤氏亲近德妃一派,险些还把谢府拖入绝境。

  当年魏妆初入京时,单纯如薄纸,汤氏也没少“鼓励”她嫁入谢府。使得祁氏又怀疑她胳膊肘拐大房,婆媳不交心,数次怂恿过谢敬彦和离。

  然而这一回,她一未在船上冻寒颠簸,精气神十足;二对在座诸位的斤两深谙了解;三不再痴情错付。

  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魏妆谁都不轻信。

  罗老夫人也打量了这许久,她虽目若放空,其实一心想尖锐地挑出点儿刺来。

  说来当年谢、魏、还有大鸿胪褚家的关系曾交好过,但谢家亲向帝后,褚家近太后,而工部侍郎魏祖父在外负责的一项工程,因当地官员贪贿而发生事故。魏祖父连累担责,在极力完成工程后痛心引咎辞官,此后郁郁寡欢,几家便逐渐疏离。

  魏家是个恭顺识体的人家,自从没落后就主动不高攀了。魏邦远娶了商女,生下长女魏妆,看在罗老夫人眼里,门第也实为低微,如何能与自个清风霁月的三公子相配?

  她这次虽然派了船只护送姑娘入京,除了要做给盛安京的那些人看,好把老三敬彦已有订亲的话风传出去,也是为了不显山露水的让魏家察觉寒碜。至于昨夜突降的寒雪,她当然不会派人去接了。

  没想到,区区筠州府竟藏着魏女这般绝色,真个出乎她意料了。

  罗老夫人又定住睛,让魏妆看清楚自己在打量她。结果姑娘家未受震慑,仍是抿抿唇,落落大方地回笑。

  老妇人一堵雍贵气势无从安放,眯起眼瞟上扫下,最后总算顿在魏妆露出的纤盈白细手指上。

  定性了一句:“委实太瘦了些,那犄角地儿平素没有你们喜欢吃的嘛?”

第8章

  罗老夫人端坐上首,语气掐得慢悠悠,既有高位者的傲慢,听着却又似长辈对晚辈的下意识关切。

  沈嬷站在堂上着急,自家小姐什么样的身段她最晓得。这是今儿天冷,老夫人看不明姑娘的肉都长在何处,等到了天暖衣裳薄,那腰肢蛮蛮翘娇婀娜的,等闲谁见到不惹眼?

  沈嬷习惯了姑娘的怯生躲事,便赶着开口解释道:“多劳老夫人牵挂,筠州府虽远僻些,然而水米之乡,饮食用度确为丰足的。平素鸽姐儿能吃足睡,将养得宜,这大冬天的你握握她手心,可暖和。姑娘心里敬仰老夫人,大约这一路上惦着事,略耗神了些,过些天就养回来了。”

  说着牵起魏妆的莹嫩手腕,向众人颔首,目中颇有满足之意。自原配夫人庄氏故去后,沈嬷便对鸽姐儿尽心竭力的周到,看小姐就好如看一副完美的画作,不信谁人舍得不夸。

  魏妆作似少女羞涩,微微赧红脸颊。

  果然罗老夫人特意眼尖一瞥,那淡绿银丝罩衣下分明束着姣好的曲线,娇甸甸与纤蛮都恰到好处的惑人。

  尤物天生,魏女姝绝也。

  然并不适合谢府,谢府贵媳不须如此夭娆之貌。老三谢敬彦如玉清骨,怕是更为拒绝。

  罗老夫人垂下眼,清了清嗓子又缓和道:“却是一路辛苦了,辗转不说,还要坐船折腾。也是我罗君鸿烁,许多年没见这丫头,便想叫来在身边瞧瞧。还是离得远呐,若能与当年魏老侍郎在时一样,都于京中各坊住着,那就能像其他的官贵千金,几时想见了一柱香就能到。唉,可怜今时不比往日喽!”

  话说罢,叹了口气,伸出手叫魏妆坐到她一旁的位置。

  鸿烁乃罗老夫人的大名,罗老夫人是朝廷金册钦封的诰命。她动作一伸,一头灿灿的金钗也跟着闪烁。

  ——与晚辈寒暄却搬出诰命,看来就要开始那独属于罗氏的精湛“门第”表演了。

  这一番话,粗听在感叹路途遥远,惦记了魏妆却不能常叫到跟前;细品却又似乎提及魏家的没落,与昔日门第之悬殊,感情都因距离淡化了。

  然而你若要说她轻视,她偏又慈爱地拉过魏妆的手坐在身旁。一番演绎之下,只让人察觉微妙而说不出所以然。

  好在魏妆早有准备,她既不指靠与谢敬彦的婚姻情-爱,罗老夫人说的什么都打不痛她。

  魏妆柔声谢过,应答道:“祖父与老太傅多年亲厚,魏妆听得许多夸赞老夫人出身名门,庄重秀慧,持重练达的话,能入京来拜访老夫人,是魏妆的荣幸呢。昔年老太傅先逝,父亲本要来京中吊唁,叹那时仍在祖父的丁忧中,不便出门,便一直记挂在心。这次入京,也一同带了父亲的贺寿礼,以表对老夫人的感念与恭贺。路途虽远,委实不算什么,多劳老夫人一路派船护送了。”

  说着大方示意一旁的沈嬷,让人把父亲准备的几件贺寿礼箱子搬进来。

  魏邦远一向重体面与礼数,这次谢府寄信邀请长女赴京,他便早早准备了厚礼。虽比不上那些高门显爵的奢繁,可礼也不算轻。

  只前世魏妆在船上冻寒颠簸一夜,到得谢府后怯生羞懦,许多事都是沈嬷在前张罗的,倒显得魏家小气了。

  如今换她自己来!

  老夫人罗鸿烁瞥一眼礼箱,挑不出刺儿。

  她耳朵不经意地颤了颤——怎么的感觉魏女这一通话也不同寻常来着。

  先提起魏老侍郎与谢太傅的多年交情,像在暗示魏家有过救命之恩,但魏家不以此拿大,反而心中对老太傅与自己多有感念。门庭虽不比当年,格局却拉大了。

  再又夸了自己不少的溢美之词,那樱桃小嘴儿甜润,听得她老妇人耳根子格外舒适。

  想瞅一眼是否真心夸,或是为了与敬彦的定亲而存心讨好。偏姑娘却又半句不提那方面,只强调了是为给自己贺寿。

  啧,原来也非空有容貌的花瓶之姿。

  可惜了,出身从六品屯监,低微了。不能为她而打破孙儿辈的门第规矩。

  罗氏多少年的老精明了,平素盛安京里难逢对手,没想到在一个外州府小姑娘这遇到了棘手。

  再试几句探探。

  罗鸿烁舒展眉头,仔细地抚过姑娘的手,又问道:“昨下半日忽降大雪,我老了爱打盹,一觉睡醒已然天黑。心里寻思着你们大概自去住店了,也就没派人去接,可有冷着?”

  若没占上谢敬彦的舒适马车,当然要冷着了。大雪天的河道冰冻,谁都想腾开别的船先转头,哪是轻易上岸找馆子的?

  听出了罗老夫人松缓的口气,魏妆便知道夸对了。老太太耳根子时软时硬,最喜那些“门第”“妇训”等的迎合之词,逮着夸便是。

  魏妆颔首微笑道:“也是拖了老夫人的宏福,这一路运气颇好。正在船上冻得不行,恰听见三公子跟前的贾大哥前来巡视粮船,遂便乘坐了谢府的马车入京,一夜得以休憩呢。”

  她淡然地描述,言辞间并无对未婚夫婿的几多憧憬。只和所有待嫁少女一样,因提及到外男,而自然地流露出娇赧之意。

  心底冷冰得要死。

  然而这桩婚既要退,便总得先呕心地装上一装,今次谁也休想拿她做挡箭牌!

  ……

  谢侯府的马车,贾衡随行的马车除了是老三敬彦的,还能有谁?

  听闻敬彦昨儿冒雪飞马疾骋归京,夜半捂着心口便回房里歇息。早上罗鸿烁担忧,差人过去瞧了瞧,说是天初朦已去了琴房,这般冲莽当算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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