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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裴逐忙不迭地将他扔过来的东西展开,定睛一瞧,竟是自己本欲明日上表的奏章。

  “这……”

  裴逐愣了愣,他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肖顷道:“你看看你写的什么东西!”

  裴逐仔细将这份奏本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道:“此次关于账目亏空的事……”

  “没有亏空。”肖顷厉声打断他的话,脸色阴沉,“你切不可胡言乱语。”

  “我没有!”裴逐连忙反驳,“老师,有人贪了这笔钱财,以至于行宫修建久不能完善,我朝自开国以来严忌贪污舞弊之事,怎可坐视不管!”

  “什么贪污舞弊?”肖顷抬起手,指着他冷冷道:“肆意攀咬官员,你不怕被定罪吗?”

  裴逐紧了紧拳头,急道:“我非恶意攀咬,若陛下准允,我定能彻查此……”

  话还没说完,肖顷忽然从他手中将奏本抢过,当着他的面,不由分说,毫不留情地撕成了碎片。

  裴逐身形一晃,大脑一瞬间变得空白,他紧紧盯着半空中飞舞的纸屑,下意识伸出手,试图将这些碎片接住。

  看着他的模样,肖顷皱了皱眉,背手而立,有些不悦道:“怀远,你不要忘了,你的出身,你的母族,不允许你做出在你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

  言下之意,你是庶子,生母低贱,你能走到如今已是幸运,不要试图去和其他庞大的势力抗衡。

  闻言裴逐肩膀抖了抖,他蹲在地上,捧着半张碎纸,看不清神情。

  肖顷道:“在这朝堂之上,要想走得远,有些东西就必须摒弃掉。不要看,不要听,怀远,你是个聪明人,你不被家族重视,是我一手将你扶持上来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裴逐没有说话,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轰然崩塌,他如一棵独行的蕉叶,此刻铺天盖地的风雪压住了他的枝梗,叫他不得不低下头去。

  可是他不想。

  肖顷顿了顿,直言道:“今日我话说到这里,无论你愿不愿意,这件事情都必须到此为止,你若执意要多管闲事,明日你便撑不到去见陛下。”

  他用着最普通不过的语气,话中的意思却让人心生寒意。裴逐不用去怀疑他这几句话是否只是在恐吓,他知道,肖顷能说出口,代表着这件事情一定有人能做到。

  自先帝开始,为了防止再出现太宗时期官员贪污腐败,宦官僭越朝政的现象,官员的俸禄较之从前已经大大降低,宦官的权利也被剥削,表面上似乎杜绝了以上现象的发生,事实上,物极必反,反倒催化了骄奢淫逸之风的盛行。

  细细想来,负责修建行宫的那批匠人大概是不敢贪污这么多钱的,账目上如此巨大的亏空,到底被谁,又或是哪些人吞去了,裴逐已不敢再往下想。

  也许他看到的只是表面的平静无波,其下的水有多深,又是如何暗潮汹涌,都不该是他去窥探的。

  肖顷说得对,若他执意插手,他活不到明天,他不受裴家重视,又不像嫡兄那般有外祖家的势力可做倚仗,一旦出了事,没有人会保他。

  裴逐低着头,他不知道蹲了多久,久到双腿开始发麻,久到心里的风浪再也翻腾不起来,他才缓缓站起身,将那张碎片捏在手中,又转身扔进一旁的池水里,推手作揖,沉声道:“学生谨遵教诲。”

  ————

  从书肆到庆国公府有一段距离,只是一路上说着话,竟也不知不觉间便到了。

  陶叁不知在门外坐了多久,甫一见到路口出现熟悉的身影,连忙直起身,再瞥见自家公子身旁的另一个人,瞬间瞪大了眼睛。

  前几日季将军上门的时候,自己有意撮合他俩单独在一起,便趁两人不备偷偷跑开了,谁知后来公子居然罚他擦了几天书房的地。

  陶叁现在一看到季时傿,便觉得腰酸背痛。

  可是他心里想归想,却不敢表露出来,面上仍是毕恭毕敬道:“小的陶叁,见过季将军。”

  季时傿略一点头,将手中原先帮梁齐因分担的那几本书递给他,笑道:“陶叁,现下你家公子我可平安交托于你了。”

  这话说得很清楚,原先陶叁还有点怨念,刹那一扫而空,原来季将军是送公子回来的!那他俩,岂不是又单独相处一段时间了?

  想到这儿,陶叁暗自给梁齐因比了个大拇指。

  梁齐因虽然看不太清楚他的动作,但也猜到陶叁是在做什么,登时耳根一热,咬牙瞪了他一眼。

  主仆二人的“小动作”季时傿并未察觉,见陶叁将书接过,她转过身,面向梁齐因,“那我先回去了?”

  梁齐因道:“等一下。”

  季时傿脚下一顿,侧目看过去,但见他长身玉立,眉眼间带着笑意,说话间眼睫动了动,有几分拘谨,轻声道:“季将军辛苦了,进来喝杯茶再走吧,也好让陶叁去备车,回去的路上将军就不必再走许久的路了。”

  说完眼睑抬起,睫毛上扬,季时傿忽然发现,梁齐因虽然个子高,但他低头看人的时候,眉毛微耸,眼尾下垂,给人一种在被他仰视的感觉,让她想起路边偶然一次喂食的幼犬,也是这般看人的目光。

  她很难对这样的眼睛说出拒绝的词语。

  待进了国公府的大门,陶叁果然去备车了,只剩下他们两个,梁齐因领着她去茶厅,又仔细叮嘱一名小厮将他今日买来的那些书送回书房,再然后婢女端来了茶,季时傿伸手接过,后知后觉地心想,自己怎么还真跟着过来了。

  梁齐因看向她,道:“季将军,上次那本书,可还喜欢看么?”

  季时傿道:“喜欢,每日就寝前都会看,就快看完了,六公子借予我的这本《志异录》很有趣,我很喜欢。”

  闻言梁齐因笑了笑,颔首腼腆道:“将军喜欢就好。 ”

  季时傿道:“待我看完了,六公子能否再借我几本?”

  梁齐因点了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季时傿微笑道:“那还要麻烦六公子帮我挑几个,我嘛,看不了多么高深的,都怪从前读书的时候不……”说罢忽然一顿,她想到上一辈子死后看到的那些,关于梁齐因对她的心意,她已经知道,可还未明白,梁齐因为什么会喜欢她。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能想起的,唯一可以提供交际机会的地方,只有泓峥书院了。

  她突然不说话,梁齐因神情变得担忧,出声唤了她好几次。

  季时傿听见后回过神,缓缓望向他,犹豫了片刻,道:“六公子,从前在泓峥书院,我们……认识吗?”

  梁齐因一怔,微微睁大双目,此刻有一阵穿堂风吹来,发丝从他的额前扫过,梁齐因眨了眨眼,他心头有种发疼般的痒,心里想过什么,然而说出口的话却还是拐了个弯:“我们……并不认识。”

  自嘲般地想,她果真不记得。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会有好几章的回忆,大概……是鸡飞狗跳的学生时期?

第9章 初见

  泓峥书院是先帝在位时创建的,沈居和过去是先帝钦点的状元,因为厌倦了官场上的斗争,自请辞官,而后在嵩鹿山上创立了泓峥书院。

  他宣扬孔子的有教无类,无论贫富都可以拜于他门下,因而有许多寒门子弟得以在嵩鹿山上读书,而后考取功名。

  京城许多世家贵族虽然仰慕沈居和的才华,但是又不愿自降身段,让自己的孩子和一群平民一起读书,所以泓峥书院真正有头有脸的贵族子弟其实没有几个。

  季时傿被她爹夹在胳肢窝下,提到沈居和面前时,她刚满十五岁。

  镇北侯季暮是个狠心肠的,他常年在外领兵,发妻亡故都没有回过京。唯一的女儿无依无靠,太后念她年幼,便将她接到了宫里照顾,因而季时傿在七岁之前,一直养在太后膝下。

  她生性跳脱不羁,皇城内宫规森严,她仍旧改不了贪玩的脾性,直至有一次和皇子打架,并双双跌落太液池,镇北侯生怕这个女儿再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以至于整个侯府被她拖累,遂请旨将她从宫中接回,放在自己身边照看。

  季暮的发妻走得很早,他没有女儿家一般细致入微的心思,面对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闺女,初为人父的慌乱时隔多年重新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于是学着京城其他世家一般去教育女儿,让她学女红,聘请名师教习她的琴棋书画,可谁知季时傿并未如他预想般的长大。

  大家闺秀该具备的本事她是一个没学成,反倒喜欢舞刀弄枪,研读兵书,满京的贵族少爷被她打了个遍。季暮每次回京,上完朝都会有官员将他堵在会极门,状告“你家的好闺女又把我儿子脸打花了”。

  季侯爷骁勇善战,征战沙场,面对凶恶的敌人都没有害怕,却对这个让他头疼的女儿束手无策,最后他终于想了个法子,将季时傿送到沈居和门下受教。

  自古以来,名门闺秀很少抛头露面,更别提与一群男人们一起读书了,但季家不是普通的名门,季侯爷也不是普通的父亲,他不顾诫议,提着季时傿的后领上了嵩鹿山,再将女儿丢在泓峥书院门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平日里同窗读书的都是些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陡然书院里出现一个姑娘,众人又惊又奇,一个个的也听不进讲学,季时傿上山的日子,书院里的学子都跑出去围观了。

  彼时不过十五岁的梁齐因已经初具日后那般风吹不动、我自泰然的大家风范,周围的人成群结队地冲出去,他不喜欢凑热闹,因此只是抬了抬头,没有过多的关注。

  过了片刻,三三两两的有人进来,最前面的一个少年跑得衣领都散开了,一进门便猛地扑到他桌前,眉飞色舞道:“天呐!齐因,你知道来的是谁吗?你肯定想不到!”

  他尚未来得及回答,书斋门口闹哄哄地跑来一群人,沈先生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一个人,瘦高的身形,白净的面容,梳着如他们一般的发髻,书院的学子袍对她来说似乎有些大了,她卷起长长的袖子,反手接过戚家二郎扔过来的一卷书简。

  “找死啊,你敢偷袭我!”

  沈先生正在维持书斋内的秩序,这位书院唯一的女学子第一天便惹得嵩鹿山上鸡飞狗跳。与此同时,最先跑过来同他说话的同窗开口,与女学子的声音一起在他耳边炸开,“那是镇北侯的女儿,也就是你未婚妻,季时傿!”

  季时傿很快融入了他们当中,在她入学前世家间的担忧并未发生,她一个女儿家并未在书院受到欺负,反倒是她成了嵩鹿山上的霸王,小弟若干,为她马首是瞻。每逢休沐日结束的第二天,季时傿的桌子上总会多出许多零嘴和小人书。

  有几人知道梁齐因与季时傿之间的婚事,总会忍不住过来打趣他,或是试图将他推到季时傿面前。他们在山上读书的日子枯燥无聊,这样平静的生活总要靠一些事情来打破,如果没有便伺机创造,但每次却都被梁齐因成功避开。

  他们之间虽有婚约,但其实,梁齐因从未见过季时傿。

  自幼年时期开始,梁齐因便知道自己有一个养在宫里的未婚妻,他年纪并不大,对于婚姻的憧憬仅限于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

  他小时候觉得季时傿应该是知书达礼,温柔可亲,后来便时常听闻镇北侯的女儿将谁谁家的儿子又打哭了,他才知晓,原来未婚妻是活泼好动的性子。

  他们素未谋面,梁齐因有时便会想象她的模样,或许眼睛要大些,脸很小,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两弯月牙般的眼睛。等到第一次在书院遇见,季时傿在人群中被簇拥着走进来,梁齐因才陡然发觉,自己想象的模样构不成季时傿的万分之一。

  ————

  他们第一次正式接触,是在半个多月后。

  那是成元二十年的春日,学子们将藏书阁里的藏书抱出来,沈先生又吩咐了一批人去打扫阁内的地板与书架。梁齐因在其中,一整个早上,他都在擦拭藏书阁的墙壁。

  外头闹哄哄的,因为今日要晒书,打扫藏书阁,所以沈先生给大家放了一天假,只是等这些忙完,山下小镇上的摊贩恐怕早就回家去了。

  他们平时课业繁多,好不容易有次休沐,大家都不想把时间用在这些琐事上,因此尽管事务吩咐下来,大家相互推脱,谁也不愿意留下来干活,到最后梁齐因一个人承担了打扫藏书阁的任务。

  大概过了晌午,外头忽然吵闹起来,隔着一扇门,藏书阁外传来说笑声,嘻嘻闹闹的,往这走来。

  “戚相野你要不要脸啊,你跟我说一口,你一下子撕了大半张饼!”

  “哎呀我嘴大嘛!”

  “滚一边去!”

  外面传来少女的斥责声,整个泓峥书院只有那一个姑娘,梁齐因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他顿时立住,听到他们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在大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梁齐因几乎是本能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躲进了书架后。

  季时傿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她率先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里面的小半张酱饼散发着浓浓的香气。她时而低头咬两口,时而抬头骂两句戚相野,身后还跟着裴家的庶子裴逐,提着一堆吃食图书,大概都是帮她拿的。

  三个人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季时傿望了望门外,笑嘻嘻道:“还好我们跑得快,那几个刚刚在外面扔骰子的已经被先生抓走了。”

  闻言戚相野点了点头,憨笑一声:“嘿嘿,沈先生肯定想不到我们躲藏书阁来了。”

  季时傿拆开手边一包杏仁酥,含糊不清道:“是吧,还得是我聪明。”

  “行了。”裴逐出声打断这两人越来越得意的谈话,“赶紧吃完毁尸灭迹,不然沈先生一会儿找过来,咱几个人得玩完,相野,我记得,今日打扫藏书阁的人里是不是也有你?”

  “是哦!”戚相野一愣,赶忙往嘴里塞了好几块点心,腮帮子都鼓起来,“快吃快吃!”

  然而说什么来什么,外面忽然传来几声老者的咳嗽,脚步声不急不慢地传过来。裴逐警惕地抬起头,辨认出是谁后,连忙慌乱地推了一把旁边只顾着吃东西的两人,“先、先生来了,快、快先躲起来!”

  戚相野嘴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咽下去,急得翻了个白眼。

  季时傿一边拎着东西往后面的书架跑去,一边骂骂咧咧道:“裴逐,你那嘴开过光吗!”

  听到他们寻过来的脚步声,梁齐因站在书架后动了动,浑身僵硬,盘算着现在躲到别的地方还来不来得及。

  然后便有人直直撞到他面前,大概是未料到书架后会站着一个人,她的额头撞上梁齐因的胳膊,吃痛地喊了一声,梁齐因慌乱地伸出手,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体,压着声音道:“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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