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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戚相野继续道:“梁夫人嫁进国公府后深居简出,一直在后院吃斋念佛,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也是不闻不问。他们夫妻感情不和,庆国公什么德行你们也知道,梁齐因不受他爹待见,连被他爹的小妾害成那样,梁弼都不管。”

  他越说越上头,颠头播脑,身形摇摇晃晃,没一会儿就趴下去睡着了。

  季时傿面无表情,若有所思,裴逐转头看向她,沉默地盯着季时傿的侧脸,想到方才的事,他忽然语重心长地开口道:“时傿,你要是退婚趁早些,从前季侯爷和老国公爷定下你们的婚事,也是看在他是世子的份上,你嫁过去不会委屈你。”

  裴逐顿了顿,“可如今他是眼盲之人,又不能为官,一辈子就这样了,他上面还有兄长,袭爵肯定轮不到他,你别与他过多纠缠,梁老太君的丧期将满,届时便是你们的婚期,再想退婚便来不及了。”

  他说的句句在理,季时傿听后不知怎么反驳,她一时哑然,片刻后才出声道:“我心里有数。”

  裴逐盯着她,沉声道:“你有数便好。”

第7章 归家

  过了晌午,戚相野喝得不省人事,瘫在包间的桌子上怎么喊都喊不起来。他身形高大健硕,裴逐是个文人,废了好大的劲都不能将他抬起来,无奈之下,季时傿只好道:“算了,回头我去戚府一趟,叫他家的人把他抬走。”

  裴逐摸了摸额角的汗,喘了两声,“也成。”

  付了账后二人走下楼,中午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已经停了,路边的石砖也半干,墙角冒出几株新鲜的蕈来。路上行人渐多,鼻尖萦绕着一股雨后的清润香气。

  裴逐偏头看向季时傿,低声道:“我送你?”

  季时傿瞥了一眼一碧如洗的青天,摆了摆手,“不用,侯府就在附近,你呀,新官上任,近来事务繁忙,我们又不顺路,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闻言裴逐抿了抿唇,季时傿话说的不假,纵然他此刻不想离开,但身边一堆琐事,连跟她再走一段路都成了难事。见此,他只好无奈道:“那好,我先走了……”

  “嗯。”季时傿点了点头,可谁知裴逐却并未动身离开,她不解地看过去。

  裴逐微皱着眉,似乎是在斟酌,犹豫了片刻才道:“时傿,你这次回京要待多久?”

  季时傿一愣,想了想道:“西域通商路快要建成,太后寿诞将近,不出意外的话,这几个月我都不会离京。”

  前世他们三个并未有今日一聚,上一辈子戚相野在寒江楼向她提出要参军,那时季时傿还不清楚后来戚方禹哭棺的事,对戚相野的想法表示认同,戚相野大概是因为她的支持,第二日便直接离了京北上参军。

  在之后过了太后寿诞,她便回了北境,又过了一年,北蛮多部来犯,她与戚相野相继上了战场,中州附近又起了叛乱,彼时任右副督御使的裴逐奉旨彻查此事,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

  裴逐张了张嘴,“我……”

  季时傿“啧”了一声,“支支吾吾什么呢,有话快说。”

  裴逐索性豁出去道:“下个月初二是我娘生辰,届时……你能来吗?”

  “啊?”季时傿顿了顿,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裴逐的母亲原先是裴家当家主母身边的丫鬟,后来被他爹看上,成了妾室,生下了裴逐。一般若是大家族的主母生辰,按照礼数会宴请宾客,但是裴逐的母亲是妾室,凭她的身份是不会大肆庆贺的,哪怕是宠妾最多也只是为她办个家宴。

  既然是家宴,外人便不适合去。

  季时傿不喜酬酢,前两年大大小小的宴会她都能推则推,如今忽然给一名妾室庆生,估计外面传什么的都有,最直接的就是猜测她和裴逐之间的关系,这样的话,难免梁齐因要被迫牵涉进议论当中。

  裴逐比她和戚相野都要聪慧许多,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为什么还要这么问,事实上,他们虽为朋友,但她并不认识裴逐的母亲。

  季时傿思考一番,并没有同意,“怀远,我不合适去。”

  闻言裴逐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扯着嘴角,笑得有些牵强,“是,是我考虑不周,我娘只是妾室,身份低微,你是将军,确实不应该。”

  季时傿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

  话音未落,裴逐打断她的话,“不说这个了,我尚有职务未完,不能再耽搁,雨天路滑,你回去的时候小心些。”

  说罢便要转身,季时傿只好不再提先前的话,微微颔首,由他先行离开。

  待裴逐走远,季时傿才收回视线,她从巷陌中走出,带着帷帽,一边走一边想方才的事情,仔细思考起来,自己那么说虽在理,但确实伤了他们间的朋友情谊。

  从前裴逐就一直因为庶子的身份而妄自菲薄,后来凭着他自己的本事中了科举当了官,这样的情绪才衰退些,只怕方才又因为她的话胡思乱想了。

  “哎。”

  季时傿头痛地叹了叹气,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当她忧愁的时候,忽然瞥见街边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间书肆,大概是有新书印售的时候,里面人满为患,有几个随从打扮的仆人,兴许是为主人家的孩子买小人书,捧着一厚重的书箱,从人群中挤出来。

  这般便难免与人磕磕碰碰,若是书箱因此落在地上,只怕要引起不小的事故。

  梁齐因孤身一人,未曾有随行的侍从,他避让着过路的人,尽量不与他人发生碰撞,然而不知是谁从旁经过,一把将他推开,厉声道:“让开!死瞎子!”

  这人的力气不小,梁齐因踉跄一步,他双目微怔,身后是一面书架,如果撞上去,不止架子会翻,过路的人也会被砸到。

  他下意识向后伸出手,祈愿能挡住倾斜的书架,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忽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向前拉去,梁齐因堪堪站稳,迎面对上季时傿含笑的双目。

  他一愣,喃喃道:“季、季将军……”

  季时傿微微一笑,“好巧啊,六公子。”

  梁齐因目光闪了闪,被季时傿碰到的地方顿感灼热,他嘴唇翕张,低声道:“好巧……”

  季时傿松开他的手腕,转身向方才经过的人走去,忽然毫无预兆地一脚踹过去,那人不防直直扑倒在地,他身前站着的一名少女一脸惊恐,不住后退了好几步。

  季时傿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少女,示意她赶紧离开。

  周围的人被这变故激得骚乱起来,少女趁机跑出书肆,转眼便没了身影。

  方才被季时傿踹倒的男人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嘴里不干不净地吐着下流词句,季时傿沉着脸色,弯腰一把扯住男人的后领,将他的头提起来,嘴角带笑,近乎和善的语气,听着却叫人不寒而栗,“刘勉,你可还认得我?”

  地上趴着的人正是御史大夫刘方周的儿子刘勉,成元二十三年时因违反军纪被杖责八十后赶出军营,执刑之人还是季时傿。

  方才还在破口大骂的人一听到这个让他胆寒的声音后瞬间浑身僵硬,好不容易养好的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刘勉牙齿都在打颤,登时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磕磕巴巴道:“季、季时傿,现在可是在、在京城……”

  “京城?”

  季时傿讥笑一声,她缓缓低头,用仅容二人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两年前我就和你说过,你以后最好给我安分守己,别被我逮到。今日你先出言不逊,而后光天化日之下猥褻民女,我没将你提去京兆尹已是仁慈。”

  她直起身,冷声道:“京城又如何,今日就算是闹到陛下跟前,我照样如此,就看你敢不敢了!”

  刘勉顿时吓得往地上一瘫,原本便猥琐丑陋的面孔瞬间皱成了一张形态滑稽的苦瓜脸。

  季时傿收回手,甩开他的后领,嫌恶道:“滚。”

  刘勉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近乎逃命一般带着他的狗腿们冲出了书肆。

  这场突然的闹剧偃旗息鼓,季时傿转过身,梁齐因一直默默地站在她身后,他略微弯着腰,正在安慰被刘勉倒地后那些污言秽语吓到的妇人。

  见她看过来,转过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季时傿走过去,轻声道:“方才没撞到哪儿吧?”

  梁齐因摇了摇头,“我没事,多谢季将军出手相助。”

  “客气了。”

  店家过来疏散围着的人群,二人走出书肆,梁齐因手里拿着好几本新买的书,翻开的时候甚至能闻到笔墨味儿。

  季时傿向四周张望了一番,确定只有他一个人,心里疑惑,脱口而出道:“陶叁呢,他没跟着你么?”

  刚说出口便开始后悔,差点咬到舌头,梁齐因从未说起过他有个随从叫陶叁,这一世的她是不认识的!

  闻言梁齐因一怔,脑海中有什么忽然闪了一下,但他未来得及抓住,“陶……叁?”他思绪僵住,季时傿为什么会知道陶叁……

  “呃……”季时傿一时语塞,支支吾吾扯谎道:“我、我听那个国公爷说的,你还没来的时候,他说你有个随从叫陶叁。”

  梁齐因眼睫低沉,落下一片阴影,听罢未曾说些什么,只含笑温声道:“原是这般。”

  “嗯。”季时傿心虚地看向一边,随即转了话题,“六公子还没说,你怎么一个人呢。”

  梁齐因看上去并未怀疑什么,对她道:“这条街从小到大走过许多遍,我自己一人也识得,只是走得慢些,便当做散心了。”

  他又道:“将军呢,为什么一个人?”

  季时傿应道:“也不算是一个人,戚渟渊与裴怀远你记得吗,从前他们也在泓峥书院读过书。”

  梁齐因眼帘未掀,瞳孔灰蒙蒙的,“记得。”

  “晌午的时候我们在那边巷子里的一家食肆吃的饭。”她抬手指了指,“怀远有职务先走了,渟渊喝醉酒不省人事,我本打算去戚家叫人将他抬走。”

  “这般。”梁齐因顿了顿,抬眼浅笑道:“将军还是快些去吧,戚公子酩酊不醒,于身体恐有不益。”

  季时傿思索一番,“也是,那我先走了,六公子路上可要小心。”

  梁齐因点了点头,“季将军亦是。”

  话音落下,季时傿已经走远。

  梁齐因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强迫自己转过身,他收回目光,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心里沉沉的堵上一块,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他向来耻于去直面自己的内心,算不上健全的一点自尊可怜地去维系着表面的平静。

  蓦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容分说地闯进他的思绪中。

  梁齐因转过头,却见原本已经离开的季时傿不知何时返回,向他跑来。

  他一时愣神,甚至忘了照礼数去称呼她为将军,“你不是……”

  “哦。”季时傿摆了摆手,“我方才托人去戚家叫人了,走吧六公子,你拿着这么多书不方便,我送你回去吧。”

第8章 沉浮

  下过雨后的禄廷街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裴逐从巷子里走出,只是站了一会儿,肩头便已晕湿。从书肆中出来的两人已经走远,看着背影似在交谈,季时傿时而抬头,笑面盈盈,与她前段日子提起退婚时的样子截然不同,不过半个多月,她的心思已经转变了许多。

  裴逐漠然而立,清晰地感受到心中有股郁气凝聚成结,好一会儿,他才从这有些不受控制的情绪中走出,直到两个人的身影在他的视线内缩成一点,他才别开视线,往其他方向走去。

  回到户部时已经有些晚了,近日因为调查账目上的亏空,他时常居在户部,已经好几日未曾回家。

  行宫是为皇家专用,建造时所需的砖瓦,必须经过检验后方可入库,然而行宫临近竣工,前日却忽然有一面修漆好的围墙倒塌,经查验才知,这批砖石的质量严重不符合要求。

  作为皇家居所,建造时哪怕一砖一瓦都是各省上缴,通过检验后才能用以修建,如今却出现了大批瑕疵品,这其中定然有人做了手脚。

  这几日裴逐差人逐一向下排查,核对开支,才发现除了这批以次充好的砖石外,账目上还出现了一笔数量巨大的亏空。他猜想有关负责人应该脱不了关系,为避免打草惊蛇,先备好了一批名单,待明日早朝时,一并呈给陛下。

  可今日,户部的气氛却莫名的有些低沉,他直觉出了什么事,再往前走几步瞧见他这两日宿的屋子前站了一个人,乃户部尚书肖顷。

  算是他为官之后的老师,裴逐入官场不过两三年,官至五品郎中,也得益于他的栽培。

  裴逐不知他今日为何会特意等候于此,心里摸不清,走上前,恭声道:“老师。”

  话音刚落下,肖顷便忽然发了难,猛地扔过来什么东西,裴逐没有躲避,尚未看清是什么,他被砸得一踉跄,方站稳身体,便听到肖顷破口大骂道;“你找的什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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