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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她不能在席面上问李容徽的行踪,只能垂首自个儿细细想了一想。

  这一想,便渐渐觉出不对来。

  当初宫道上,她救起李容徽的时候,只觉得他十分陌生,唯独凭借着一双眼睛得知了他的身份。

  可之前,她明明已随着相府出席过大小宫宴无数次,不应该对他毫无印象才对。

  除非……是他从未出席过宫中宴饮。

  她迟疑一下,缓缓鼓起勇气来,又悄悄往皇子席那望了一眼。

  这一会倒是看得清楚,来得最晚的那位十一皇子也已经入席了,皇子席上,已经没有空席了。

  棠音愣一愣,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昨日,昨日他明明答应了的,要在走马会上崭露头角。可如今走马会都快开席了,他却连一个席位都没有——

  正迟疑着,四面战鼓声隆隆响起,上首的成帝举杯为号,宦官们拔高了嗓音道:“走马会始,请诸位牵马入场——”

  随着这一声呼喝落下,群臣与皇子们麾下的马奴们,分别牵马而来,恭立场中。

  走马会的规矩并不繁杂。

  起先是臣子们五人一列,自远处策马而来,中途置箭靶十只,以最快策马自御前与中靶心最多者分别为胜。

  而在臣子中胜出者,便有资格与诸位皇子一较高下。

  诸位皇子中,又以李行衍年岁最长,骑射之术最佳。

  往年夺魁者,皆是李行衍,从未有过他人。

  想至此,棠音便也对走马会失了兴致,只伸手自席上玉碟中取了一块芙蓉糕,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

  场中臣子们策马扬鞭,张弓引箭,赛得热火朝天,却引不起她半分兴致。

  她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轻垂着眼睫,心中有些许沉滞。

  ……大抵是为了李容徽没能来而觉得遗憾吧。

  她这样想着,口中香甜软糯的芙蓉糕,也渐渐失了滋味。

  在激昂的战鼓声中,臣子们很快便分出了胜负。旋即便是皇子们下场,与臣子角逐,君臣同乐的时候了。

  李行衍遂自檀木席案后款款起身,往场中行去。

  行过臣子席的时候,他的步子放缓了一些,身上月白色绣银纹的披风随风扬起,银白色的潮水一般轻柔地拂过棠音面前的紫檀木席案。

  棠音将搁在席案上的手指拢回了袖间,笑着转过身去与自家哥哥搭话,身子也略微旁倾了一些,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自己与李行衍之间的距离。

  李行衍眸色微深,却也并未说什么,只平静行过棠音身侧。

  一直到他走到了场中,回过身去向帝后躬身行礼的时候,才发觉沈棠音仍旧在与自家哥哥小声递着话。

  两人似乎正说到什么有趣的东西,眉眼间皆是铺了一层笑意,你来我往地聊得入神。

  半晌,也没往场中看上一眼。

  负责牵马的东宫马奴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赔着一脸谄笑,双膝跪在地上,将手里的缰绳高举过头顶。

  缰绳另一端,拴着的是李行衍的爱马霜行,通体纯白无一根杂毛,配上金鞍玉勒,更显威风神骏。

  李行衍拿过马缰,靴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一个漂亮的翻身上马。

  他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好皮囊,配上这金鞍白马,顿时便令席间一些贵女们忍不住偷偷投过视线来,桃腮微红。

  虽说她们心中都知道,沈棠音是皇后看中的太子正妃,且又是权相之女,无人敢与她相争。

  但毕竟,还有侧妃与一众良娣的位置。

  若是能够争到了,对自己,对家族,皆有助益。

  这样想着,一众贵女们看太子的视线,除了少女怀春的心思外,便又多了几分对未来荣华的向往,愈发炽热了几分。

  棠音倒是浑然不觉,仍旧与自家哥哥聊着城中哪家铺子的点心好吃之事。还是沈钦看见了场中的情形,无奈地用扇柄轻敲了敲自家妹妹的额头,侧身避过父母,放轻了嗓音无奈道:“无论你最后如何决断,哥哥都会帮你。可如今,场面上的姿态还是要做足的,别先落了旁人话柄。”

  棠音微微一愣,面上旋即红成一片,是被窥破心思的慌乱。

  她迟疑一下,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乖顺地转过身,将视线往场中移去。

  目光还未落到李行衍身上,也不知道是哪位贵女先发出了一声惊呼,继而此起彼伏的惊叫声接连响起,伴随着宦官尖细地近乎显得凄厉的嗓音:“快,快来人,拦住那匹马!”

  棠音一惊,旋即看见方才还神骏非凡的霜行此刻却像是发了疯一般,正在场地中乱突乱撞,时不时还长嘶着原地暴跳,甚至人立而起后又重重落地,恨不得立时将背上的李行衍摔下。

  李行衍此刻仍紧紧握着缰绳,却显然已有些控不住霜行,身子随着霜行的动作而剧烈地摇晃起伏,像是随时要被摔落马下。

  场中马奴策马紧追其后,却始终无法近身,一时间,皆是面如土色——

  以霜行这样的狂态,若是坠马,一阵乱蹄下去,太子岂有活路!

  正当这万分情急的时刻,有一人自珠帘后起身。

  摇曳的珠光半掩了她的面容,只听那语声穿帘而来,冷肃庄严,不带半分迟疑:“射马!”

  正是一直坐在成帝身边的徐皇后。

  她这一声令下,金吾卫们这才有了主心骨一般,分出箭术最好的几人,弯弓如满月。

  只听场内破空声接连响起,霜行马首上立时中了数箭。骏马长嘶一声,濒死挣扎了一阵,终于前蹄一软,轰然倒下。

  李行衍被甩落在地,又猛地一个侧身躲开了倒下的马躯,眼看着并无性命之虞。只是那一身华贵的月白色披风沾满了黄土,可谓是狼狈不堪。

  他眼底神色微寒,却终于只是躬身对上首歉然道:“令父皇母后受惊了。”

  成帝这才自一系列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赤红着一张脸,重重一拍龙案,厉声道:“此等劣马,也敢牵到御前!朕看是有人蓄意谋害!”

  几句话的功夫,他便重重喘息,像是身子接不上他的怒意,但仍旧是不肯失威,重重一挥广袖道:“来人,把负责此事的一干人等,都给朕拖出去砍了!”

  在场为太子牵马的两名马奴登时面如土色,挣扎着跪爬过去:“陛下明鉴!奴才们绝无谋害之心——”

  金吾卫却不听两人辩驳,冷着脸色便将人往外拖去,如同拖两个死物。

  生死关头,其中一名马奴凄厉道:“陛下!陛下饶命啊!此事是七皇子所为,不干奴才的事——”

  棠音握在手中的绣帕坠下,眸光重重一颤。

第40章 万更 情意败露于人前

  一时间, 四面皆静。

  “李容徽?”成帝赤红着面色,怒目圆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是七皇子几个字, 又令他想起一些厌恶至极的事来, 眼底顿时蒙上一层阴翳。

  “都愣着干什么?”他阴鸷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金吾卫, 怒斥道:“还不快去将那孽障带上来!胆敢谋害储君,朕要亲自问罪!”

  棠音的面色苍白了几分,紧紧攥着袖缘的指尖蓦地一颤, 珠贝般的指尖划过细嫩的掌心,留下一道浅粉色的印记。

  她慌乱地想离席, 还未来得及起身,却已被哥哥握住了袖口。

  沈钦惊讶而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眼底神色复杂, 却终归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棠音迟疑一下, 咬了咬唇, 勉强又自席案上坐下身来,只是面上仍旧是苍白如纸, 一双杏眼里铺满了难以掩饰的惶急与忧色。

  李行衍隔着几张席案,冷眼看着她的神情, 眼底霜寒之色愈重,却又透着几分掩不去的轻嘲。

  当左和将这几日里沈棠音的行踪递到案前的时候, 他就没想过要留下李容徽的性命。

  只是走马会在即,让他得以苟延残喘几日罢了。

  却不曾想, 他还未动手,李容徽却倒是先对他下起手来。

  只是,自小未经什么教养, 近乎是凶兽般长大的人,果然动起手来,也是这般的手段直白而低劣。

  李行衍漠然低下眼去,随手掸了掸袖口上的尘土。

  ——这可是李容徽自己寻死,倒也免得他动手了。

  金吾卫们得令而去。

  一时间,场中众人皆没了宴饮的心思,只屏息坐于席间,神色各异。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金吾卫们铁靴踏地的沉闷声响再度响起。

  席间群臣与贵女,或多或少都对这皇家密辛有些好奇,或是装作举杯饮酒,或是以团扇挡着半张脸,私语着将目光往场中落去。

  众人皆想看看,这十数年来,从未在人前露面的,传闻中生了一双异族人的眼睛,性子凶戾的七皇子李容徽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在一众意义不明的视线中,前往拿人的金吾卫们齐齐步入场中。

  冬日荒败,秋猎场中皆是黄土尘埃,金吾卫铁靴落地,踏起淡淡的尘烟。

  李容徽立在金吾卫们当中,步履从容,玄色大氅下摆于朔风里起伏如潮。一张冷玉般的面孔霜白如冬日清寒,眉眼却昳丽如暴雨中最后一茬荼蘼盛开。鸦羽般的长睫下,浅棕色的凤眼窄长,迎着冬日里稀薄的日色,似佛家七宝中的琉璃耀目,绮丽而惑人。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场中的私语声为之一歇。良久的静默后,不知哪家的席面上传来当啷一声脆响,却是一位贵女失手打翻了酒樽所致。

  在这声清脆的响声中,李容徽向帝后所在的位置躬身致礼:“父皇召儿臣何事?”

  他的语声并不重,似日落时潮水滚过海岸上细细的沙,低醇沉凛,全无半点凶戾意味。

  成帝膝下子嗣并不算单薄,加之对李容徽厌恶疏远,上一回相见,可能已隔着十年之久。一时间,倒也没能立时将眼前容色无双的少年与那个贱藉宫女所出,凶戾无常的祸星联系到一处,将要出口的怒斥在喉间略微一滞,堵得他重重咳喘起来。

  一双腕上戴着对通体莹润和田玉镯子的柔荑轻轻搭在他的背上,不疾不徐地给他顺着气。

  “圣上,你与容徽也是许久未见了。何必一来,便行兴师问罪之事?”方才的风波过去后,徐皇后的嗓音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雍容,似天然间便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语声也渐渐放轻,直至如耳畔私语一般,仅皇帝一人可闻:“况且此事疑点重重,若只因两名马奴一面之词面斥皇子,事后查出谋害者另有其人,岂不贻笑大方,伤了天家体面?”

  成帝抬起一双因常年服食丹药,而略有些发红的眼睛看向徐皇后,慢慢点了点头,沉声道:“皇后素来宽和,又识得大体,不愧是天下女子典范。依你所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徐皇后斟酌须臾,缓声道:“圣上不妨先问清马奴有何证据,再去差人传大理寺到场。若是有罪,便当庭发落,显天家与民同罪的铁面无私。若是无罪,也好当着群臣之面,为他洗清冤屈。再遣大理寺之人严查下去,务必查出那幕后之人。意图谋害皇嗣,绝不能轻饶。”

  这句话说得中肯,没有因太子是她所出而有半分偏颇。承帝听得十分满意,眯了眯眼,广袖一抬:“就依皇后所言。”

  身旁贴身服侍的宦官得了令,立马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去大理寺中请人。

  成帝也将视线转回到被金吾卫们压跪在地的两个马奴身上,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厉声道:“你们说是他下的手,可有什么实证?若只是死到临头随意攀咬,戏耍于朕,朕便下旨诛你们九族!”

  他说着,又将目光冷冷落在李容徽的身上,眼底并无半分一名父亲看向自己子嗣的温慈,反倒似一只鹰隼在看爪下的幼兽:“可若真有人不顾手足之情,意在谋害长兄,朕也定不轻饶!定将他……千刀万剐!”

  两名马奴早已吓破了胆子,立时跪下来,以头抢地:“圣上饶命啊!奴才,奴才岂敢随意攀咬七皇子,可这桩事,确实是七皇子所为!”

  匆匆赶至秋猎场的大理寺卿徐闻气息还未喘匀,听见此言,更觉眼前一黑。

  他虽是当今皇后的姑父,族中却没什么势力,全依赖着女儿们的裙带关系致仕,能爬上这个位置,也尽是仰仗着皇后与太子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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