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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他语速适中,不疾不徐,声音又好听,果然像极了哄睡的感觉。她靠着他的身体,闭着眼睛,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卫云章念着念着,不见她的动静,还以为她是睡着了,孰料他刚停下,她便闭着眼睛道:“我没睡着呢,接着念嘛。”

  卫云章:“这一卷很长,你不会越听越精神了吧?”

  崔令宜:“我喜欢他们一家五口人在一起煮雪水堆雪人那段,你念完那段我们就睡吧。”

  “你原来看过这本书?”卫云章挑眉。

  崔令宜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我看过很奇怪吗?这难道是什么禁书吗?”

  她可是堂堂瑶林书院院长的女儿,怎么可能没读过这些经典之作!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卫云章:“咳,没有。我不知道你喜欢看这种类型的,明明已经知道内容了,还要听人念。”

  崔令宜:“人家写得好,读来温馨熨帖,我听着也觉得高兴。”

  卫云章接着念,念到大雪封山,一家五口被困在路边的山洞里出不去,作者却还能苦中作乐,带着老母和妻子煮雪水啃干粮,又带着孩子堆雪人玩。细细想来,他们一家人在山中被困了三天,应是很害怕和焦虑的,可在作者笔下,却是一家人共聚一堂其乐融融,仿佛是来进行冬日郊游的一般。

  卫云章其实也读过这书,却还是忍不住赞了一句:“徐公真旷达也。若我易地而处,恐怕做不到。”

  崔令宜接话:“看前文,因为妻子觉得赶路累,所以他们在山里歇了一晚,第二天才接着赶路,谁知就遇到了大雪。若是没有听妻子的话,他们早就出山了。你说,其他人有没有怪过她呢?”

  卫云章:“徐公未写,我们这些人又怎会知?但从字里行间看,并未有人因此事而责怪其妻,便是徐公老母,还会与她讲上几句笑话。她还能和徐公一起去陪孩子去堆雪人,想来也不是自怨的性格。”

  崔令宜感慨:“真羡慕啊。”

  卫云章看了崔令宜一眼。她并未看他,而是低着头,脸颊埋在柔软的被面里,眼神虚无地对着前方的纱帘。

  若是以前,他定会心疼地抚摸她的脑袋,说:“不必羡慕别人,以后我们也一定会有一个快乐完整的家。”

  但现在……崔令宜不来破坏他们这个完整的卫家就不错了!她还在这里装腔作势!

  但她都说了羡慕,他不接话也不好,于是他说:“也不必羡慕,徐公家里没什么钱,否则何至于徒步翻山?你我如今享有富贵,当知足常乐。”

  崔令宜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母亲与父亲陪你堆过雪人吗?”

  “当然。”

  崔令宜:“还挺难想象你父亲堆雪人的样子的。”

  “我小时候,父亲还只是户部一个普通的官员,也没现在那么严肃。”卫云章说,“你喜欢堆雪人?”

  崔令宜摇了摇头:“我就随口问问。”

  崔令宜不喜欢下雪天,因为那意味着严寒和麻痹,会影响她行事的速度。更何况在未成年之前,大家都住在一块,互相之间都是竞争关系,鲜少有人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堆雪人。崔令宜记得曾有一个少年,办事办得不错,提早回来了,心情很好,就在院里堆了个雪人。结果就他吃个饭的工夫,那雪人就不知被谁给毁了,气得他提刀大骂,最后也没找出来是谁干的。

  而她也不是没有过失手的时候。那时候才十岁不到,扮乞丐跟踪目标,结果跟丢了,她急得都出汗了,可还是没找到目标的影子。天气冷,风一吹,她微潮的衣服很快就像冰一样贴在了身上。她不敢回拂衣楼,又无能狂怒,最后一脚把路边的雪人踹翻了,犹不解气,还把上面装饰用的树枝踩断,碎布扯烂。

  旁边人家的小孩出门一看自己堆的雪人被破坏了,还没开口,就被崔令宜狠狠一瞪,当即吓得大哭起来。那户人家的母亲跑出来,看见这样一幅情景,赶紧把小孩牵回家,边走边哄:“不就是一个雪人嘛,再堆就是了。我们回家,等下有肉吃。”

  崔令宜看着他们进了家门,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她转过头,踢了一脚雪,闷闷不乐地往拂衣楼的方向走。

  走了几步,听见后面有人喊“那小孩儿”,她回过头,发现竟然是刚才那个小孩的母亲,她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便也没有走,想着如果她打自己的话,她就挨几下,带点伤痕回拂衣楼,也算有个交代。

  但是没想到,那个母亲却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柔声问她:“你冷不冷?要不要进屋里坐会儿?”

  她懵了,没有回答。对方伸手摸了摸她乱七八糟的头发,然后牵起了她的手。

  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因为她的手上有茧有疤,怕被女人发现。可也许是她为了扮作乞丐,穿得单薄了些,以致于她有点贪恋女人掌上的温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女人带回了家里。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炉灶旁边,手里捧了一只盛着黄米饭的碗,带点锅巴,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儿。她对面坐着刚刚被她吓哭的小孩,正瘪着嘴扒拉着碗里的菜。女主人一边往自己的碗里添饭,一边看她:“你吃嘛,没事的。”

  这户人家不算很贫困,但也绝对算不上富裕,只是刚过温饱罢了。菜里会放一些荤油,但肉并不是经常能吃到。女主人给小孩夹了一块腊肉,那小孩眼睛立刻亮了,把腊肉放嘴里吮了好几下,才珍惜地咬了一口。

  崔令宜有点心虚地抠了抠碗沿。说实话,拂衣楼不差钱,虽然在训练上苛待他们这些新人,但在伙食上并没有克扣——但前提条件是表现得好。如果表现不好,可能就吃不饱肚子,但如果表现好,每日吃肉都不无可能。她也就是今日倒霉失了手,但其实这个月还是吃了好几次肉的。

  男主人挑着柴火回来了,看见灰头土脸的崔令宜,不由一愣:“这是……”

  “小姑娘看着可怜,没地方去,让她来吃顿饭算了。”女主人说。

  男主人:“哦……”没多说什么,把肩上的柴火卸了下来,拿了一点塞进灶膛里,随后便在旁边坐下来,大口大口地扒起了饭。

  女主人给他也夹了一块肉:“你干力气活,多吃点。”

  男主人含糊地点着头:“你也吃你也吃。”

  他脸上沾了黑灰,女主人将筷子咬在嘴里,腾出手拿帕子给他擦脸。男主人瞥见她袖口的开线,道:“明天把家里那块剩下的布拿出来,给你和娃儿再裁件衣服吧。”

  “哪里剩了那么多。”女主人说,“我这衣服缝两下就好了,那块布得留着给娃儿过年做新衣裳呢。”

  “娘,吃肉。”趁着母亲不注意,小孩也夹了一块腊肉放在了女主人的碗里,一脸求表扬的表情。

  女主人不由笑了,拍了拍孩子的脑袋,把肉夹回到孩子的碗里:“你才要吃,快快长身体。”

  崔令宜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女主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夹了一小块肉放进她碗里:“你也吃点吧。”

  顿时,对面的小孩抬起了头,紧紧地盯住了崔令宜。男主人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吭声。

  崔令宜如坐针毡,把碗一搁,丢下一句“我不饿”,便落荒而逃。

  女主人放下碗来追,当然没追上。她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还是把大门关上了,嘀咕道:“这么吓人家干什么,天色晚了,又这么冷,小姑娘讨不到饭怎么捱过去……”

  男主人道:“我什么也没说啊。”

  小孩则端起崔令宜的碗,夹起上面的肉片,伸到母亲碗里:“娘,该你吃!”

  崔令宜趴在他们家的墙头上,摸了摸鼻子。

  她只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小插曲,她看着房间里透出来的暖色火光,看着男主人吃完了一碗饭,又把她没吃的那碗拿过来吃了,再看着小孩吃饭吃一半撒娇,要母亲抱,最后男主人不知说了句什么,把小孩逗急了,气得小孩要伸腿来踢他。男主人举起筷子作势要打,女主人忙把孩子护在怀里,小孩也缩到一边老实了。

  吃完饭,男主人带小孩在院子里堆雪人,女主人洗完碗出来,顺手拔了一截枯草藤,编了个环,给雪人戴上,惹得小孩拍手叫好。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发现墙头上趴了一个她。

  天色彻底暗了,崔令宜默默回到了拂衣楼。回去后才知道,今日她虽跟丢了人,但有别人跟住了,所以任务没出岔子,只是她表现不好而已。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饭堂都收工了。”与她同期的一个小男孩说道,“不过,我留了一个馒头给你。”

  崔令宜有点惊讶:“我没让你留。”

  “我知道,是我自己想给你留的。”他把馒头塞到她手里,笑眯眯的,“你就在这里吃吧,不要回舍吃,不然别人会来抢的。”

  她看着男孩跑走,咬了一口馒头。

  有点硬,但并不冷,不知道是出锅时的余温,还是他的体温。



第39章 第 39 章

  念完了睡前故事, 崔令宜与卫云章双双歇下。

  夜里,崔令宜被疼醒过来。她抓着枕巾,呼吸急促,脚趾蜷曲, 反复蹬着被子。卫云章被吵醒, 伸手一摸, 摸到了她一颈的汗。

  “又疼了?”他立刻坐了起来。

  崔令宜断断续续道:“没事……忍过这一时就好了……”

  卫云章起身, 点了灯, 找出止疼的药丸, 给她含下。她咬着牙, 侧身对着他,手却从被子里伸出来, 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

  卫云章垂眼, 轻轻地拍了拍她青筋凸起的手背。

  明知道她是自作自受,可看到她这样真切的疼痛, 他还是有点可怜她。

  明明有容貌、有才华,为何偏偏要来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正所谓因果报应,还没把他们卫家怎么样呢, 自己倒是先倒下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 疼痛劲儿过去,崔令宜喘着气, 望着卫云章,眼眶都是红的。

  卫云章给她擦了汗, 喂了水,问她:“现在好点了吗?”

  崔令宜的声音有点虚弱:“好多了, 你快睡吧。”

  卫云章嗯了一声,吹熄了灯。

  黑暗中, 崔令宜看着卫云章回到自己的被窝里,背对着自己睡下,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忐忑:为什么她觉得今日的卫云章有点怪怪的?明明他对她的照顾依旧妥帖周到,挑不出错,但她总觉得他像是在例行公事一样地对她,少了几分自然流露的亲昵感。

  她忍不住偷偷闻了闻自己身上,难道是这几天因为生病不好洗澡,所以有味儿了?

  “怎么还不睡?还难受吗?”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卫云章突然开口问道。

  崔令宜回过神,低声道:“三郎,我若是死了怎么办?”

  “瞎想什么呢,快睡。”卫云章翻过身,在黑夜中伸出手来,盖住她的眼睛。

  她眨了眨眼睛,睫毛扫过他的掌心:“你会续弦吗?”

  卫云章:“……”

  什么续弦不续弦的,他现在都有点恐婚了!更何况,妻子死了才能续弦,他现在想知道,到底谁才算是他的妻子?是崔伦真正的女儿,还是眼前这个冒牌货?要是前者,那如果她早就死了怎么办?要是后者,她像是死得了的人吗?怎么感觉要死也一定会有他垫背呢?

  “会。”卫云章悠悠答道。

  崔令宜一把拉下他的手,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卫云章:“是你非要问,我答了你又不高兴。”

  崔令宜气鼓鼓:“你认真的还是故意的?”

  卫云章:“很认真在故意。”

  崔令宜一拍枕头:“卫云章!”

  瞧她这样,看来已经恢复了不少。卫云章又翻过身去:“别闹了,睡吧。看你这样子,就算是死了,看到我续弦,也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崔令宜磨了磨牙,气咻咻地也转过身去,背对着卫云章睡觉。

  许是折腾累了,她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反倒是卫云章,久久难以入眠。

  第二天,他去翰林院上值。

  临近中午的时候,来了个小黄门传旨,说是陛下召见卫云章。卫云章连忙起身随行,一路来到了兴泰殿前。

  兴泰殿是皇帝下朝后日常处理政务的宫殿,卫云章官位低,上一次来,可能还是高中探花的时候。他恭恭谨谨地立在阶下,等着小黄门去通禀。

  一个人影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卫云章微微抬头,与父亲对上视线。

  卫相一身朱紫官服,拾阶而下,应该是刚与皇帝议完事。见到了卫云章,也并未露出旁的神色,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与他擦身而过。

  卫云章依着规矩,朝他拱手行了一礼。再直起身时,卫相已经走远了。

  恰逢小黄门回来,说陛下让他入内,卫云章便收回目光,正了正衣冠,提摆迈上台阶。

  进入兴泰殿,左右两边皆是随侍的宫人,皇帝高居御座,正拿着一卷书在看。而太子,正站在案前一侧,玉冠锦袍,垂首聆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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