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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默恒是读书人,”于老爷维持着体面,把视线转向了坐立难安的亲家,“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生意并不是想象中那样,谁都能做……”

  他这话一出,于曼颐看见自己未来公婆忽然像够着什么救命稻草似的,忙不迭解释:

  “是啊是啊,我们自己的儿子自己是知道的,是个读书人的脑子,不会做生意的。这不是,前几日刚寄了信回来,说自己找到一份学校的教职,机会很好,若是能在职读个博士……”

  桌子上有一瞬安静,只有于沈氏还在嗅不到危机的笑。

  “读博士?”于老爷脸色僵了僵,控制不住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你们不做生意,倒是不知道如今赚钱的难处。他读博士,我可……”

  “不必不必,”表哥父亲急忙说,“读博士,那就有奖学金了。况且他找到了教职,已经不用……”

  “读博要多久?”于老爷神色冷下来,“我们曼颐已经等了他四年,如今已经十八了!他若是要读了博再回来——”

  于曼颐的敏锐再次让她抬起头,预感到了一些不详。果然,于老爷话音未落,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忽然双双将椅子推开站起,然后互相搀扶着,“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这下,连一直在笑的三妈,脸色也僵硬了。三叔再也按不住她,她一下站起身子,慌张道:“堂哥堂嫂,你们这是做什么呀?快起来呀,咱们今后是要做亲家的呀……:

  “于老爷!”三妈的“亲家”看都不看她一眼,只低着头,沉痛道,“我们两个,是来给我们那个不肖的儿子,赔罪的!”

  好奇妙的体验。

  这是于曼颐头一次发现,原来外面发生的事,和自己是没什么太大关系的。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这场闹剧上演。

  这也是她再次发现,于家这座宅院真的很像一座戏台,大家都是被牵了线的皮影,哭和笑都有种故意做出的刻意。

  先发难的是表哥的父母,这对儿衣着朴素的败落亲戚像两个真正的苦命人,互相搀扶着哭成一团。他们一板一眼地背诵着台词,每一处语气都痛彻心扉得很到位:

  “映梅啊——于老爷——我们对不起你们!是我们没把孩子教育好啊——这小兔崽子出国就忘了本,崇洋媚外得很啊——他学成了不想着回报生养他的父母和故乡,还有资助他的恩人,反倒说国外的学术气氛先进,他要留在国外做学问啊——”

  “他他他,这大逆不道的孩子,他还说自己在国外遇到了真正的——我都不好意思提那个词——我呸,他说自己遇到了真爱啊!”

  “他要和我们曼颐解除婚约,这么好的儿媳妇,给他做了那么多衣服,他竟然要和人家解除婚约,他真是不识抬举啊!”

  公婆的表演结束了,聚光灯扫过了一脸震怒的于老爷,聚焦到了满脸空白的三妈脸上。她脸色煞白,毫无血色,攥着手绢捂着自己胸口。她真是一个入戏太深的演员,于曼颐看着她越喘越厉害,就像马上要窒息了。

  她最终爆发出了一声尖叫:“哥!哥啊!!”

  她扑将过去,撕扯着她哥嫂的衣服,控诉道:“你们胡说什么?你们在胡说什么!你们是不是恨我,是不是要毁了我!我在于家这么多年,我在于家这么多年啊!”

  战场离得太近,于曼颐小心地避让开他们,留足了表演的空间。

  于沈氏继续哭嚎着,许多年的筹划付之一炬让她彻底失控。她甚至用自己压箱底的嫁妆钱给她侄子买做衣服的布料,她连自己喜欢的胭脂都舍不得买,她去给他买了衣服布料。

  “我哪里对不起沈家,我哪里对不起沈家!”她大哭起来,“从小什么都轮不着我,你们都不管我!我嫁了人,我什么都想着你们,我什么都想着你们!没有我,沈默恒留什么洋,读什么书!你们就这样对我,你们为什么总是这样对我!”

  她疯发得太足,范围半径不断扩大,踢倒了椅子。于曼颐为了自保只能一直后退,退到餐厅屏风后,这让那张饭桌底下的人,和他们头顶的聚光,显得更有质感了。

  很好的构图和色彩,刚拿到美术学校毕业证的于曼颐这样想道。

  “成什么体统!”于老爷终于在黑暗中发出低沉的声音,带着恼火,“都是什么东西,我于家到底惹着了什么东西!”

  “爹,”三叔立刻惶恐地站出来,“我带她走,我带她走。”

  “你别碰我!”三妈忽然从地上弹起来,甩开了三叔伸过来的手,“生不出孩子的狗东西,要不是因为你,我何苦去收养你弟弟的孩子,又何苦把我侄子弄进家门做女婿!你还成日惦记着再娶,你自己有问题,你再娶十个,自己也是个狗东西!”

  三叔被她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声:“闭嘴!”

  “你们都对不起我!”沈映梅战斗力十足地在众人中间大喊道,“你们没有一个人对得起我,于家人,沈家人……天杀的狗东西们……天杀的……”

  她的尖叫声逐渐变成自言自语,于曼颐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面把头冒出去,看见于沈氏念着念着,忽然从地上抄起一把椅子,朝餐桌顶上挂着的吊灯一把砸了过去。

  她动作幅度太大,没人敢拦,下人和于家旁人都尖叫着散开。

  伴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堂厅终于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第42章 火烧于家(三)

  ◎唢呐再响◎

  这还是于曼颐头一次夜里来镇上,放在以前,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大半夜的,和她三妈一道,去医院。

  每一个词之间听起来都不该有联系。

  说是医院,也不过是个诊所的规模,也就前些年才开到镇上,里面工作的人穿衣打扮和药房医馆里的先生都不同。

  于曼颐看见几个穿了白色衣服的女孩子进到了病房里,她们被称为护士。她盯着她们的背影看了看,心想,若是早点知道女人能做护士,学护士也无不可。

  那盏灯被三妈砸得爆裂开,碎片飞了满屋子,也把她的手和脸刮得鲜血淋漓。于老爷气急,让她和娘家人,包括自己的老公,全都滚出去。

  滚到一半他又叫于曼颐跟上,可见于家实在是没人了。他让马车带他们去镇上的诊所把伤治好,别传出去是他们于家打人,他们于家的名声多少还是要比游家强一些的。

  诊所里有一股淡淡的酒精味,护士们推着架子走来走去,光也很暗淡。于曼颐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用右手的拇指去蹭左手的指节,尽量不去听病房里的争吵,尽管那些争吵一句不落的进她耳朵。

  “你们都是蝗虫,是杀千刀的臭虫!”咒骂声里夹一会儿哭,又继续,“我没受过沈家一丁点好处,都是我在给沈家好处!你们别再来和我套近乎,我血已经干了,我的血已经干了!”

  “请不要动,”护士的声音,“镊子夹不住碎片了。”

  “映梅,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也拦不住啊,”她的哥嫂语气也很委屈,“你自己没有孩子,不懂这种护着孩子的难处……”

  “我没孩子不赖我!赖他!”三妈被捅了一下似的大叫,于曼颐听到了三叔的叹气和嘟囔。

  “谁没有难处?你们都有难处,为什么没人想我的难处?从来没人可怜我,可我才是最可怜的!”

  “曼颐才是最可怜,”可能是被她刺激了,三叔竟然说人话了,“由着你一手安排婚事,现在好了,年龄也大了,又被你娘家退了婚。十八岁……十八岁还怎么说亲?人家都是十三四就定好的婚事,哪还有好人家空着位置等她?”

  于曼颐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这场闹剧原来是和自己有关系的。若是这事发生在一年前,她一定会哭天抢地,觉得天塌了。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不知道,她平静得像是城外无风无浪时的运河。

  若当真说她的情绪有几分波动,那也是因为眼下忽然聚过来的几个小护士,而不是表哥退婚这事本身。或许是因为她所坐的位置并不正对着三妈的病房,她们把她当成了别的病人的陪同。

  她们站在病房门外配药,在小推车旁围城一圈,于曼颐听见她们压着嗓门说:

  “来前太乱,这到底是游家还是于家?”

  “于家,是于家,”有人肯定道,“刚才换药的妹妹和我说了,是于家那位三少奶奶,把自己过继的女儿说给了自己娘家。于老爷因此资助她那位远方侄子出国读书,可他竟然退婚了。”

  “退婚了?”

  “是了,于老爷可是咱们这儿出了名的抠门。那男的花了人家的钱留洋,又不回来娶于家小姐,于老爷一定会迁怒三少奶奶,她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会迁怒于小姐么?”

  “于小姐又没做错什么。”

  “他们就是这样有毛病。游小姐被退了两次婚,哪次是自己做错了?他们就要迁怒游小姐,谁知道于家人会不会也这样。”

  “即便自家不迁怒,女人被退了婚,还能活啊?后半辈子都毁掉了,只要没过门,人人都戳你脊梁骨。纵然嫁出去,夫家也会觉得吃了亏,变着法的拿这事作践你。”

  于曼颐手上一使力,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指甲嵌在肉里,把关节抓破了,见了血。

  那几个小护士哀叹一阵,继续说:

  “这些年好多被退婚的,都是这些留洋的学生退的。纵然没留洋,去北平上海读些什么劳什子书,回来就高贵起来了。拿着一纸文凭,满口先进思想,说以前的亲事是包办婚姻,做不得数……”

  “我们在医院里见些世面,还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屁话,”一个年长的冷笑,“倒是可怜那些被退婚的姑娘,做错什么了?踏踏实实等着定亲的丈夫回来娶她,尽孝父母,伺候公婆,什么都没做,就成了封建产物……”

  “姐姐,那那些被退婚的‘封建产物’,”开口的女孩子问,“她们被退婚了,去做什么了?”

  “要是娘家没权势的话,被退婚了就很难嫁出去了,嫁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年长的道,“你看游小姐,那不就是一次不如一次?”

  “别总提游小姐了,”一个人提醒,“总有人说游家闹鬼,你老提她,我心里慌……”

  看来大家都很害怕封建产物,这番谈话因为游小姐的出现迅速结束。于曼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把配好的药送进病房,垂下眼,看见指节上被自己弄破的伤口迅速结痂,结出一条细细的红痕。

  三妈仍在哭喊,像是要把自己大半辈子的委屈全都哭出来。于曼颐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随着她的尖叫在不受控制地跳动,她感到很深的头痛。

  一些恐惧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表哥自己恐怕都没想到,他一封出于彰显先进与捍卫自由的信件,让他故乡的两个女人的天,接连有了塌陷的迹象。

  …

  于曼颐对天塌下来的担忧延续了几日,于沈氏的伤势也在诊所耽搁了几日。她这几日对娘家人非打即骂,东西扔得房间里全都是,整个诊所都听闻了她的冤屈,于老爷最在乎的名声也被糟蹋得一点不剩。

  闹到了第五天,去送换洗衣服的下人把三妈的话从诊所带回来:

  叫于曼颐去她房里,把那些给表哥买了还没用得上的布料都去店里退了。她的嫁妆今后只留给自己,谁也别想再动她半分。

  二妈和二叔向来独善其身,对三房的这场闹剧也只是旁观,并不参与。三叔看起来很头痛,也很丢人,好几日躲着不回家,只怕于老爷找他的麻烦。一时之间,于曼颐竟然成了这个家里最顶用的人了。

  她叹了口气,只能去三妈房里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坐着家里的马车去布店退货。

  她觉得这事很尴尬,布店的老板娘好像也没比她好到哪去。短短五天,十里八乡恐怕都听闻了于曼颐被她表哥退婚的事,看她的眼神全带上怜悯。

  老板娘把退回来的货一件件整理好,大概是感觉自己死了老公和于曼颐被退婚这两件事有一些共性,她对她的态度还比之前亲近一点,也不把她当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退了也好,”她语气带了一点公平公正,“这种留洋的学生,心思是藏不住的。提前就退了,总比嫁过去再和离要好。离了婚,那就更找不着人家了,到时候再拖个孩子……啧啧啧。你放心,你娘家有钱,再说一个,也不会太差的。”

  于曼颐抬头看看老板娘,她正抱着胳膊倚在柜台上嗑瓜子,操心的样子比她三叔看起来还多几分真情。她之前也只和游小姐谈过心事,她发现和不同年龄段的女人谈心的感觉也很不同。

  例如这位死过老公的布店老板娘,就和正值芳龄的小姐们有很大差别。她嘬了下嘴,把瓜子皮“噗”一口吐到柜台后面,用脚尖把皮和灰尘聚拢。

  “可我听护士们说,”于曼颐低着头说,“被退过婚以后再说,就一个不如一个了。我表哥虽说也没有多好……”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和表哥为数不多的接触。

  “起码长得还好。他们要是再说一个,我见都没见过,我……”

  “没见过才是正常的,”老板娘又抓了一把花生米,搓了几下,搓掉了红皮,攒出一把一道往嘴里扔,然后口齿不清道,“我们嫁人前都没见过,高矮胖瘦一并不知。不过家里几口人、几亩地,爹娘倒是很在意。”

  “都不知道高矮胖瘦,”于曼颐拧着裙子不甘心,“怎么嫁啊?嫁过去不喜欢,怎么处啊?”

  “硬着头皮处呗,”老板娘说,“反正到时候一关灯,那个玩意行就行,你也看不……”

  于曼颐茫然地抬头看向她,老板娘迅速“呸”掉口中的红皮,双唇紧闭。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会儿,老板娘道:“你三妈连这都不和你说?”

  “说什么?”

  “没什么,”她迅速改口,“于小姐,你别忧心了。人这辈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能找出活法,你看我,是不是?”

  于曼颐点点头,从桌子上把她退回来的钱放进衣服,便打算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回头问:“那个玩意是……”

  “走!走!”老板娘骤然动手轰她,“半大姑娘不懂人事,走!”

  不懂人事的半大姑娘于曼颐只能坐着马车从布店回于家,思考了一路那个玩意是什么玩意,想到最后也一无所获。且直觉告诉她,虽然老板娘质问她三妈没和她说,但她最好不要向三妈咨询这个东西。

  不过老板娘有一句话倒是很启发于曼颐:人这辈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虽然被退婚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很伤害到于曼颐,但如果因为嫁不成表哥,于家就随便把她说给别人,那她就要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起来了。

  不说别的,就说那张毕业文凭。她起初是想,表哥作为一个受过洋派教育的人,应当不会对她学画、甚至工作有太多抵触。况且他这样的留洋学生,很难屈居小地方,不一定哪天就会动了去北平上海的心思——

  但如果是另外一个没受过教育的男人来做她的丈夫,命运就变得十分难以预测。以于曼颐对附近几位乡绅情况的了解,于老爷心思一动,把她说给游家那几位小少爷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真是……苦恼,十分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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