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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杭攸宁已经很久都没有发过烧了。

  她小时候身体是真的不好,冷了要发烧,热了要发烧,哭了一场发烧,高兴狠了也要发烧。

  后来发现是娇惯出来的毛病,八岁之后,张淑芬没钱再给她治,她莫名其妙不再生病。

  这一次,大概是吓的。

  那个小玉的女人,跪在一群裸猪般的男人面前的画面,怪诞又恐怖,在她脑海中萦绕不散。

  一会又变成了许野,他和那群人肆意欢笑,恍惚间他也成了猪群们的一员。

  “不要,不要!”杭攸宁喊起来。

  “别叫唤了,把东西吃了!”

  杭攸宁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到张淑芬站在她床头。

  张淑芬不想带她去医院,只是开一罐黄桃罐头,用汤匙喂给她:“吃吧,吃好了,发发汗就好了。”

  杭攸宁说着胡话:“妈,小野哥说,可以骑自行车带我去上学。”

  张淑芬不耐烦道:“别在那装相,快吃!”

  杭攸宁看着她,一双眼睛因为高烧泪汪汪的,她小声:“妈,为什么我不能上学啊?”

  张淑芬一时间怔在那里,不知道她说的是胡话,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杭寻走了之后,正赶上恢复高考,杭建设从青年点回到家,说什么也要参加高考。

  那就考吧,考了一年,没考上,又要考一年。

  但张淑芬是实在坚持不住了,搬到蒋家里来,一家四口靠她养猪赚钱,实在养活不了三张嘴。

  好说歹说,劝雅菲念个高中就回来得了,求她姑姑把她安排进厂里。

  可是雅菲干脆利落,你不让我上大学,我就死,挺尸在床上三天,愣是一口水都没喝过。

  她就只能让杭攸宁退学了,说是初中毕业,其实连初中都没读完。

  她硬着心肠想,反正这孩子成绩也不行,够呛能考上高中。

  但其实她心里知道,杭攸宁想考警校,她打小就特别爱偷偷穿杭寻的警服,大檐帽把她整个脸埋住了,还咯咯的笑。

  杭寻就笑:“人啊,都有自己命里要走的路,宁宁天生就是要当警察。”

  她还记得杭寻的笑得整张脸都舒展开,连皱纹都显得那么柔和。

  他一定会怪她吧,后来杭建设考去了北京,杭雅菲考上了复旦,但是他最喜欢的杭攸宁,终究是没当成警察。

  张淑芬眨掉眼泪,硬把勺子喂到杭攸宁嘴里,道:“行,以后你去上学,都去上学,反正我活该累死。”

  嘴里冰凉的口感,让杭攸宁浑浑噩噩脑子有了一丝清明,她撑起来问:“我姐啥时候回来?”

  “不是下周么?”

  杭攸宁一边挣扎着起来,一边道:“我得给我姐打电话!”

  “你干嘛啊,一抖落,更出不来汗了!”张淑芬急了,一叠声的问她打电话干什么。

  她也没理,直接拨到了杭雅菲在的宾馆。

  杭雅菲隔了很久才接,声音很冷淡:“干嘛?”

  “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五。”

  杭攸宁道:“那,你能不能别回家,直接回宿舍。”

  “为什么?”

  杭攸宁头晕脑胀,编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实话实说:“蒋家里这两天不太平,迟早会出事体,你迟些回来躲过去。”

  “你有病啊?”杭雅菲冷淡道:“把电话给妈!”

  杭攸宁梦游一样走了,远远的,能听见张淑芬的声音:“是是是,她烧糊涂了,净说胡话。”

  杭雅菲不会听的,杭攸宁心想,如果她像爸爸一样,是警察就好了,她就能保护杭雅菲了。

  杭攸宁慢慢闭上眼睛,终于陷入彻底的昏睡。

  她梦见自己八岁那一年,也是生病,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站在小板凳上,偷偷用喝药的吸管吹肥皂水,能吹出五光十色的泡泡。

  爸爸的声音就是这时候传来的。

  他说:“宁宁,躲起来,无论谁叫门,都不要开。”

  她怔怔的看着那扇铁门,深黑色的血液,正顺着门缝正缓缓流进来。

  “爸爸——”

  巨大的响声响起,就像有什么重物砸在了门上。

  杭攸宁哭了起来:“爸爸,爸爸!”

  她跑到门边,想要把门打开,可是早晨就被反锁了,她根本就打不开。

  她只能一遍一遍的叫着。

  不知过了多久,响声停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她已经吓哭了,小声叫着,爸爸,爸爸。

  许久许久之后,她听见了爸爸温和的声音:“哎。”

  这是杭寻最后一次回应她的呼喊。

  “宁宁……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也要记住……”

  她将耳朵紧紧的贴在贴铁门上,就像靠近一片黑色的海。

  记住什么呢,到底记住什么呢?这个场景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连阳光下的浮尘都纤毫毕现只有这句话,她无论如何也听不清。

  她觉得,那是一个名字,凶手的名字。

  溺水般的窒息感后,她听到了爸爸的最后一句话“……好了,你要替爸爸,守好这个家。”

  “不要!”

  杭攸宁从噩梦中惊醒,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铁门,没有血,也没有爸爸。

  只有近在咫尺,贴着旧报纸的天花板,已经沾染了斑斑霉菌。

  自从来了这边,她每次醒来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回过神来,这里不是东北的家。

  时钟指向凌晨四点,窗外透出一点稀薄的光。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仍然潮热。

  但是仍然慢慢下床,跑步去了钱塘江边,开始打拳。

  钻翻、俯仰、翻转、回环……

  拳是爸爸教的,他说,学武能定神,如果你总觉得谁都能伤害你,就永远活在恐惧和焦灼中。

  可是十几年,她从来没有停过练武,也从来没有停过恐惧。

  潮水带着第一道霞光涌向岸边,杭攸宁收势,翻身一跃,如同黄鸟轻盈。

  这几天,她仍然是病殃殃的,但是干了许多活,把积攒的衣服都洗了,和妈妈把窗户重新封了一下。

  白天就强撑着,守在柜台边。

  许野没有任何消息,这个人就像消失了一样。

  倒是顾阿福,偶尔能见他从门口匆匆地走过,穿上工装,他看上去和任何一个普通的男青年一样,怪不得她之前没印象。

  她吃了黄桃罐头,吃了胡奶奶送来的酒酿圆子,吃了小囡们为她摘得一篮子莲蓬,可是病是一丁点没有见好,每到夜里,就烧得更加厉害。

  她跟张淑芬商量,能不能住在外间。

  张淑芬不同意,外间离小卖部更近,夜里有人买东西,她也听得见。

  杭攸宁说:“可是里间太闷了,又要爬上铺,我很难受。”

  自从丢衣服之后,张淑芬把里间的的窗户又封了一遍,江南的夏日,里屋是一丁点气都不透,简直是个蒸笼。

  外间反而有小卖部大门透的一点缝隙,有夜风进来,凉爽很多。

  张淑芬同意了。

  杭攸宁把小卖部的货物点好,然后点上一盘蚊香,用自行车锁虚虚的挂住门,确保缝隙可以进来一些凉风,才安然的躺在窗上。

  蝉鸣渐渐无声,静得甚至听见灯泡里钨丝的响声,路灯闪了闪,最终熄灭了。

  整个蒋家里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杭攸宁也闭上眼睛。

  时钟踢踢踏踏,就在它慢慢指向了两点半时……

  杭攸宁猛地睁开眼睛!

  一片黑暗中,一张呆滞而黝黑的脸,正贴在在她眼前!就像一个噩梦。

  杭攸宁这次没有怕,也没有哭。

  就在电光火石的千分之一秒,她从枕头下掏出一把小刀,一刀就扎向了对方的眼睛。

  对方猝不及防的仰面躲闪。

  杭攸宁等得就是这样一刻,她一脚踏上了对方的胸口,对方的力气大的不可思议,竟然在瞬间挣脱钳制,反而朝杭攸宁扑过来。

  墙面上,是他庞大的影子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我杀你!我要杀你!”

  过于大的动静,让里间的张淑芬惊醒:“怎么了!是不是进贼了!”

  她想跑出去,却发现门被反锁了,只能拼了命的拍着门:“杭攸宁!杭攸宁!开门啊!”

  她又扑向窗户,努力的喊:“来人呐!救命啊!进贼了!”

  杭攸宁几个错身,避开了对方的攻击,瞬间来到对方后背,她将他抵在墙上,反剪住对方的手,拿起准备好的绳子要捆住他。

  那人还在挣扎,挥舞着手去抠她的脸。

  杭攸宁没有一分犹豫,高扬起手,一刀就穿透了对方的手掌,在对方吃痛哀嚎的时候,终于,将他困住了。

  她等这个人来,已经等得太久了,久到她觉得自己猜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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