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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每次喝醉,他都会复述一次这个“争家产”剧情。不同的是,这次特别冗长。电视上放着昨晚世界各地倒数过千禧年的新闻,银行电力系统平稳过渡千年虫危机,只有程家像没被翻开的旧日历。白色墙壁的角落渗水剥落,黄木包边柜子上铺着白色蕾丝布,上面放一台红色按键电话机,电话后相框里,是一家四口的全家福。柜旁一张深棕色沙发,坐着永远守旧的男主人。

  程一清扶着门,进了厨房。清妈正在炒菜心肉片,镬气腾腾,“怎么今天回来啦?不是说最近忙吗?”

  “不忙。”

  清妈炒完一碟菜心,关火,回头看程一清还站在那儿,突然明白了。

  “要用钱?”

  程一清不好意思了。

  清妈抬眼看一下外面,确认清爸没看进来。她压低声音,“我等下去看看存折还有多少。不过你别让你爸知道。”

  “我明白。”

  “上次不是说做生意吗?这次要钱,还是那件事?”

  “算是吧……”

  清妈将碟子递给她,“帮忙把菜端出去,给你爸跟他的朋友盛饭吧。这几天没什么事的话,就留在店里帮忙。他高兴的话,就不会计较你的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会跑回来借钱了。”

  程一清无法反驳,端菜出去。清爸朋友很少在这儿见到程一清本人,夸赞她长大了,生得标致。清爸看都不看她一眼,大声说,“有什么用!大学都没读,搞这搞那,一事无成。”程一清冷着脸,砰地放下菜碟。

  这天晚上,程一清窝在房里不出来,给债主们逐一打电话,又信誓旦旦“一定会还钱,但请宽泛点时间”。家里床铺得舒服,她打完电话就关机睡觉。听到砰砰砰拍门声,才醒转过来,已是次日午饭时间。

  笑姐站在门口:“阿清你还没起床?难怪不回我消息。德叔让你下楼,快点。”

  程一清老爸叫程季德,都喊他们夫妇德叔德婶。程一清第一反应是债主追上门了,一下清醒过来,边披外衣边盘算如何是好。笑姐说:“好像是香港程家那边来人了,正开家族会议,你二叔都来了。”程一清意外。

  过去一年,香港程记陆续关闭两家门店,并开始收窄香港主营业务。这家传统糕点品牌,在港人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位于佐敦的程记饼店门店,门面上大只凤凰唛记,更多次出现在黄金时代港片中。程一清还记得初次看到香港程记关店新闻时的愕然。

  这新闻播出那天,德叔胃口奇佳,仿佛这坏消息的对象并非同宗同族,而是什么宿敌。他三杯下肚,又开始话当年。

  “清朝时,太爷

  此处指高祖。德叔一概用“太爷”代替

  觉得时局动荡,就叫两个细仔分别去香港澳门发展,开分店。我太爷留在广州,打理总店。澳门那支生女,嫁鬼佬,关店出国后渐渐生疏,而广州这支战后不久便关了店,八十年代才重开……”他又给自己多斟一杯,“要不是这样,哪里轮到香港的三叔公,自诩正宗啊!现在好咯,香港那边也快做不下去咯!大快人心!”

  德叔很久没这样“大快人心”过了。

  五年前,二叔把分店卖了,从此后,广州程记便只剩下德叔这家。德叔跟二叔吵了场架,二叔振振有词,说:祖业又怎样?不赚钱!祖先都不想看到我们饿死啦!这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德叔心上,也架在程一清哥哥程一明脖子上。

  不欢而散次日,德叔提瓶浊酒给先人扫墓,回来时喝得醉醺醺,一条手臂,半个人,搭在程一明身上,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骂谁。程一明脾气好,肩膀扛住他,一路说,好,好,好。

  德叔最后也没怪二叔。这几年来,他动不动就说,八几年时他们想扩大经营,到香港发展,却跟香港分支打了场旷日持久的商标官司,后来香港高等法院裁决,认定广州程记不应借用香港程记的名声。这场官司败诉,最多也就是影响到广州程记不能在香港售卖糕点而已,但德叔总是说,这期间香港程记动用媒体力量,将广州程记斥为李鬼,用舆论战压制他们。“把我们给拖死了!”

  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与己无关。

  那时候,德叔酒喝得不多。

  后来,程一明出车祸,人没了。德叔逐渐嗜杯中物。酒醉时,又念叨着广州程记本可以更好。他总说:“如果阿明还在,我家还有人可以撑着。”

  言语间,好像程一清连人都算不上。

  这次香港程家来人,再加上二叔也在,程一清都能想像,店里吵成什么样了。

  她飞快洗漱完,头发胡乱扎成一团,嘴里叼块菠萝包,下了楼。

  笑姐在饼店的玻璃柜面前营业,白炽灯灯光映着玻璃柜里的糕点,飘散出阵阵饼香。隔着玻璃可见,每一盘糕点下面,以粉色纸贴着鸡仔饼、嫁女饼、蛋挞等糕点名跟价钱。此时并非糕点出炉时间,因此没有食客在这里排队。再往里面有个隔间,是德叔平日的办公区,隔间里的另一个大隔间,则是核心生产区,广州程记的制饼室。

  办公区面积不大,此时或坐或站满了人。墙面上,不伦不类地挂张旭日东升油画,文德路书画一条街68元购入。油画上一抹青色河流横卧,其下搁了两把椅子,二叔坐上面,看看这儿,望望那儿。另一张空着,德婶站在椅子旁,扬声叫笑姐端些糕点进来。德叔坐在长桌后,双手在膝盖上交叉,目光低垂,越过桌面,瞥向屋角。

  屋角高处,供着祖先牌位,是寄望老祖宗能关照一下,庇佑这家族产业的意思。

  尽管这产业,在她的发迹地,业绩平平。

  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着灰色羊毛羊绒混翻领大衣,内搭浅色高领针织衫,手捻三支香,正给祖先上香。

  程一清惯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很少见到这种人模人样的。从后面看,这人脑袋小,肩膀宽,双腿长,后背挺,身材比例堪比模特。大衣质感好,不是能从街边小店买到的货。这样一个人来到程记小店,仿佛菩萨金身跑错了庙。

  男人上完香,转过身来。

  程一清意外:昨天那人?

  她正儿八经跟他面对面,居然莫名地想到某种动物。豹子,狼,狐狸。也许因为他虽没有太多表情,但眼神里有种疏离感。程一清当时并不在意。她没少在居内地港人眼中,看到过同样的情绪。

  笑姐端着糕点跟凉茶饮料进来,慢慢摆上。她动作非常慢,程一清一看就知道,她这是进来看八卦的。

  还是二叔先开的口。内容是硬的,三个问号掷地:你说想用程记的经典糕点配方?我们凭什么给你?你可以出多少钱?语调却软,因为别有心思,那问号拐了个弯,落地后没了声。

  倒是德叔本没吭声,此时将香烟用力地顶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三下,“多少钱也不让!”他背手站起身,绕到对方跟前,瞠目怒视,“程季泽,你回去告诉他们,广州程记跟香港那边没关系!你们不要想插手!”

  笑姐飞快抬眼,又迅速低头。德婶走过去:“阿笑,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出去干活吧。”笑姐嗯嗯哦哦,低着头出门。出去时,还从门缝里,又看了看程季泽一眼。程一清能够想像,明天她一定会跟熟客大肆讨论:大龙凤啦!粤港两地争家产啊!

  隔间门合上,德叔又说:“当年你们阻止我们到香港发展,还给我们泼脏水。今时今日,我绝对不会把配方拱手让给你!”面红耳赤,仿似仇人。

  程季泽不为所动,如一枚坠落山腰的月,迟重沉稳。他说:“我不是想占有你们的配方,是希望双方合作。”他环视一眼这简陋铺面,“你们是要一直守着一家半死不活,行将倒闭的老店,还是领取几十万授权费?”

  德叔火遮眼,直接咆哮:“诅咒我们倒闭?!你们如果这么厉害,就不至于将香港业务越做越差,还关了两间门店!现在跑来指导我?!论辈分,你跟我同辈。但论年纪论资历,我可以做你阿爸,做你师傅了!”

  说罢,他看一眼二叔,想让弟弟也加入讨伐。但二叔犹豫着,想要左右不得罪:“这件事,要不要跟阿妹说一下?她也姓程。”

  德叔横眉:“我是长子,我说了算!”

  仿佛这是在大清朝的宗族祠堂,不是现代化店铺。

  德叔又冲程季泽喊:“你说清楚,刚刚诅咒广州程记倒闭,是什么意思?!”

  程一清站在二叔身旁,看着程季泽那双眼。现在,她觉得他有点像狐狸了,一只漂亮的狐狸。

  他说:“香港程记存在的问题,广州也有,甚至更严重。只是香港地贵人工贵,再加上金融风暴,问题更早爆发。这些年下来,广州程记全靠一群老街坊在维系,街坊老了,怎么办?还有个致命问题——

  程季泽看着德叔,慢慢张口,“——当老板的不懂管理,只会用过去人治那套,不懂什么是现代企业制度。店铺迟早玩完。”

  德叔一手指着程季泽,另一手捂着胸口,扯着脖子,连声喊了两次:“你、你……”程一清跟二叔赶紧上前扶住他,二叔在办公桌下,拉开左边抽屉,又拉开右边抽屉,“药呢?药呢?”

  程一清说:“我爸又没心脏病,这里没有常备药。”

  笑姐在外面听到声音,又悄然进来,悄声对程季泽说:“程生,你还是先走吧。”

  德叔一张脸气涨红,靠在椅背上直喘气。程一清给他倒杯水,德叔不耐烦地挥手,“给我喝水有什么用!如果阿明在,他一定可以救到程记。”

  程一清掷下杯子,几个水点子溅到她手背上。她抽一张纸巾,不紧不慢地擦干手背,嘴上道,“是啊,阿哥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只是一直深藏不露。所以他打理程记这些年,尽管一直亏损,其实在憋大招呢。”

  大家怎会听不懂她话里的话。德婶扯了扯她衣袖,低声说,好了好了。德叔破口大骂,“你怎么这样讲你哥!忤逆女!生块叉烧好过生你!”

  “你只是爽了几分钟,辛苦生我的是阿妈。没有她,你连叉烧都生不出来。”程一清懒得再留在这儿,转身出门。

  需要她烦的事,还多着呢。

  她出门左拐,一心到士多店买罐啤酒。店门外,站着程季泽。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一段家庭争斗戏码里,提前无声退了场。男人垂着头,只看到浓密的黑发,下巴再微微抬起些,又见到两弯眉毛,下面是漂亮而沉默的双眼。他抬眼见到她,“吵完了?”

  “你现在进去也没用。我爸还在发疯。”程一清往士多店方向走。程季泽突然从后面伸出手,轻按住她手腕。

  她转头看他。

  程季泽说声抱歉,松了手:“刚才里面这几个人里,真正明白程记困境的,只有你。”

  “你想说什么?”程一清瞥他,“夸我?我不吃这套。”

  “正相反,我觉得你在逃避。”程季泽眼神诚恳,“你知道程记困境,也知道改变不了你爸这样的偏执狂,所以你才跳出去做。你搞过几多小生意?每做一桩都失败,就这样,也不打算回程记接班。”

  直到此刻,程一清才发觉,这人不光是只漂亮的狐狸,他还很有心机,居然连她也调查得一清二楚。但她恼恨他这话语里的优越感,只是脸上不动声色:“你起我底也没用。我爸不会听我的。谁的话,他都不会听。”

  “他会听进去的。”程季泽掏出手机,爱立信新款,售价比诺基亚大众机高,机身也轻薄得多。“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我想要一下你二叔跟姑姐的联系方式。”

  “我为什么要给你?就凭你靓仔?”

  程季泽语气礼貌而正式,“说起来,香港那边需要修族谱,我们也很久没回来祭祖了。”

  她嗤地一笑,冲他摆摆手,懒声道“我不会给你”,转身迈进士多店。程季泽突然在背后说:“我会出钱。”

  程一清停下脚步。

  程季泽说:“如果你可以跟我合作,将配方授权给我,我会给你四十万授权费。这足够你还债了。”

第2章 【1-2】各怀鬼胎

  程一清退了出租屋,半屋子“千年虫药”卖作废品,算上卖手机的钱、德婶的私房钱,暂时先还了一小部分给陈生。

  陈生坐在折叠桌前,低头大口吃一碗云吞面,夹起面条时,手臂肌肉微微隆起。他把最后一口汤喝完,瞥程一清一眼,“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别碰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了。”他用手背摸了摸嘴角的油,又笑着在程一清肩膀上捏一把,“尤其像你这样靓的女仔,想赚钱,方法多得是。”

  “赚钱怎么还分男人女人?”程一清假笑,装听不懂。陈生无心看她假笑,转头接听妹妹电话去了,语气温柔驯良。程一清有点羡慕他妹,不会为钱发愁。

  赚钱路子多,程季泽就指给她一条。

  程一清对钱心动,但并不天真。

  不是突然跑来个陌生人,自称是香港程家人,她就会信。

  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把二叔、姑姐的电话号码,以五百块钱卖给程季泽,并且跟他说,自己需要考虑一下。但实际上,她并非在考虑,而是在考察。

  她洗完澡,开了罐啤酒,塞上耳机,边听CD边用电话拨号连上网络,登录雅虎中国,搜索新闻。

  清末,程记在港澳两地开出分店,分店经营模式跟广州总店一样,主要卖糕饼。尽管太爷将最重要的糕点配方,交由广州长子一脉继承,但香港店依靠月饼、鸡仔饼、嫁女饼这些传统糕点,也一直做得不错。战后,更不断买入地块,扩大经营。

  那是香港经济起飞的年岁,地价上涨,跳舞跑马行街睇戏食饭。民众有闲钱,开始花费在饮食上。程记首创奶黄流心月饼,更是一时抢占市场。程记分店越开越多,甚至成为一代港人的共同记忆。由于香港分店太爷眼光独到,那些地块日后成了黄金地段,香港程家也身价倍增。

  程一清匆匆掠过这些旧闻,重点看近年来的程记新闻,以及里面涉及的人。

  没有程季泽。

  倒是有个叫程季康的,出现在不少娱乐新闻里。

  正在这时,德叔声音穿透力十足,从门外传来,越过她的耳机,直奔她耳膜。接着是碗碟落地摔碎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程一清早习惯这喧嚣,面无表情地又点开一条新闻。

  程季康数年前曾经跟女明星交往过。程老爷子去世时,女星出现在葬礼上。跟她一起被拍到的,还有戴着墨镜,穿一身黑衣的少年程季泽。家属名单上,也出现程季泽的名字。

  外面又传来德叔骂人的声音,接着便是砰一声巨响。

  应该是他摔门而出。

  程一清摘下耳机,走出去。

  德叔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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