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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这边的雨停了, 水流裹着被打落的花叶自坡顶向下奔流, 及成一个个小水洼。

  今夜再无月, 水洼比别处还要暗, 钟浅夕凭着直觉跨过好几个,朝坡上去。

  路灯被蒙蒙雨丝缠绕,昏黄的一团光。

  万籁俱寂, 少女拖着自己瘦长的影子爬坡。

  钟浅夕走到半坡时弯下腰, 扶着膝盖深深的吐出口气, 这小半年来她都很少回前盐巷, 回来的几次身边总有陆离铮陪着,被拉着手走长巷。

  想来习惯当真是不可思议的存在,这条路她明明走了好多好多年,竟然因为陆离铮的缺席,开始需要停步休息后再继续了。

  钟浅夕抬起眸去看幽暗的巷心,重新爬坡,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探究那些缠绵悱恻里多少真情流露,多少虚与委蛇了。

  “闻越蕴”是她埋在骨血里的逆鳞,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替代自己成为父母的孩子、兄长的妹妹,长大了根本不想明白为什么恋人会在答应邀约这天,出现在那人的生日宴会上,将自己弃之不顾。

  都去他妈的吧。

  难道因为过去足够好,就能够犯贱到含笑饮□□了吗?

  ****

  熟悉而恐怖的溺水感再度席卷全水,落水时是无法呼救,发不出任何声响的,四面都是白茫茫的雪色,冰冷的水顺着发丝蔓延,下沉、再下沉。

  头皮被浸透,躯体的温度正一点点散尽,肝胆皆冰雪。

  钟浅夕艰难地顶着阻力在水下睁开眼睛,另一种温热打破了冰冷,是泪吗?又很快消融在水中,她憋着口气,把自己整个头埋进满水的盥洗台。

  阳台的晒衣架上挂着熨烫好的小旗袍,手机开启了勿扰模式,目前不会再提示任何一通电话和消息,屏幕没灭,是微信的群聊列表。

  群名:[A512逢考必过]

  (づωど)浅:[我明后天都有事,已经和导员发了消息请假了,如果老师上课点名,就直接说我请假了就行。]

  手机旁边是大开的笔记本电脑。

  客厅没开灯,两个屏幕的泛出的白光是唯二的光源。

  电脑的页面停在支付成功。

  [您已向沐城市光明福利院转帐人民币210000元,预计明天下午14:00前到账。]

  钟浅夕给自己买了机票,余留了小五千块人民币备用,剩下的都直接打进了福利院的账户里。

  原本是攒来给自己交学费和生活用的,不需要了,这日子不用过了。

  有条不紊地处理好一切后,才敢放任自己如此。

  她浮出水面,看见镜子里妆容化掉大半,狼狈不堪的陌生人,扯着唇角露出个鬼魅般地微笑,才去按卸妆乳开始为自己卸妆。

  阴云无踪,凌然月光重见天日。

  钟浅夕长发半挽,借着小桔灯的暖光,把书桌上的东西排列整齐。

  从左开始是原本锁在抽屉里的手帐本,正中是耳钻盒,盒里放了单只的粉钻耳钉,然后是不断补充过细节的八开脉络图,那张图其实已经走完了全部连线。

  甚至于提前以漂亮的金粉荧光笔做过总结“9月28日,和陆离铮坦言一切,十一还能回帝都过个国庆节”。

  静夜里钟浅夕自嘲的轻笑声被扩散。

  是非成败转头空。

  ****

  不知夜雨下过几轮,钟浅夕拎包出门时地面还是湿的,泥土的腥气催着反胃。

  烟雾笼着整座沐城,爬山虎的叶片染着水滴,被风扬着轻洒。

  钟浅夕把封好的信件袋送到前盐巷口的快递收发点,对正埋头吃早饭的阿姨讲了句,“麻烦您了,运费多少钱?”

  阿姨抬头看到是她,笑着说,“你扫八块就行,发全国,吃饭了吗?来个包子?白菜猪肉的。”

  “我吃过了。”钟浅夕摇头,举起手机扫码,“给您付好啦,阿姨再见。”

  钟明和杨柳这次出海的归程大概要在十一月份了,她等不了,也无法联系海上人,只能在信里交代一切,寄到福利院由明外婆代为保管。

  至于桌面的东西,陆离铮会看到的,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未来恍惚发觉自己失踪的某一天。

  她独居,从前都将家里的备用钥匙放在福利院,后来就都放在明丽云璟了。

  可笑的是因为足够了解,才能做出这样的预判来。

  便利店新上了批桑葚口味的酸奶,刚运下冷藏车,握着冻手。

  钟浅夕两腮凹陷,一股脑儿的喝光整瓶,反手将空瓶抛进可回收箱里。

  大雾弥漫,把巷深处掩得严严实实,她连着回过两次头,看不到任何归途。

  清晨的出租车司机和深夜的该是两个极端。

  师傅操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搭强,“闺女,去哪儿啊。”

  “帝都。”钟浅夕闷声答。

  师傅恍然大悟,“十一放假回家啊?”

  看样子是没少拉旷课给自己放十一大长假的学生。

  “嗯,回家。”钟浅夕敷衍道。

  “帝都是个好地方啊,就是太堵了……”司机师傅又自言自语的说了几句,抵是听出乘客的疲倦,终于缄口不再言语。

  沐城居于辽东半岛最南端,高速仅向外的一条,钟浅夕诧异于自己对两侧风景的陌生,隔着雾霭看了半晌又苦笑着惊觉。

  来来回回几次,总坐陆离铮的副驾,哪还有心思看别处景呢。

  越往前开雾气越重,师傅换了大灯,控着方向盘感慨,“幸亏上路早,我看这样高速等下就得封了,雾太大了。”

  “辛苦您了。”钟浅夕轻声附和。

  “哎。”师傅爽朗地大笑,“我不是哪个意思,主要是怕你误机。”

  “没事。”钟浅夕宽慰道,“我八点十分的飞机,时间很宽裕。”

  浓雾涌进隧道中,前后车都竭力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钟浅夕周身除了只装证件的手包外,再没有带其他东西,黯色中随意的朝对侧一瞥。

  绛紫色流线体一晃而回,连车型都未看清明,可钟浅夕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司机好奇问她在笑些什么。

  钟浅夕认真回,“为了件很好的事情,想起来就开心。”

  因为成功错过了想错过的人,还因为她才刚刚二十岁,还有大把时间试对。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值得开怀。

  头等舱有专门的贵宾休息厅,以及提前登机不需要排队的资格,沐城是标准的旅游城市,这个时段是来客多,去客少,休息厅人不太多。

  钟浅夕彻夜未眠,怒气撑着挺到当下,身体发出了困倦的抗议。

  她揉着酸疼的太阳穴起身去给自己冲咖啡,糖奶放在斜侧的筐里,余光扫见抹雪肌,钟浅夕下意识地送手,淡淡讲,“您先请。”

  “谢谢。”熟悉的声线令钟浅夕抬眸,四目相对的须臾,两人都直接愣在了原地。

  面前的女孩子艳红色长裙,扎散碎的丸子头,杏眼圆睁,五官灵动漂亮,荧幕常客,上次见面还是她的演唱会。

  舒悦窈同样错愕地盯着她,蹙了下眉,似是有些踌躇,粉唇开合,没有说出什么来。

  钟浅夕了然,她那天后台听墙角,这圈朋友既然都将“闻越蕴”拉黑,想必相处不会太过愉快。

  昏昏欲睡到用速溶咖啡提神的清早猛然看到自己这张脸会发呆,那对方与自己究竟有几分相像呢?

  “窈窈姐姐。”钟浅夕轻声细语地唤,长睫轻颤,“多年不见。”

  日光倾倒在巨大的白色机翼上,折射出异样、不可逼视的光芒。

  随着钟浅夕这声姐姐,舒悦窈仿若大梦初醒,一把握住她的手,动作有些大,咖啡微倾,洒出不少。

  “给我吧。”钟浅夕连忙扶住她手中的咖啡杯,温柔道。

  舒悦窈无比顺从递给她,钟浅夕把纸杯处理好,又重新接了一杯,倒好黄糖和两份奶搅拌均匀,她没再递给过来,而是神色凝重地讲,“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们坐下来谈可以吗?端着累哦。”

  “当然。”舒悦窈软语回。

  钟浅夕浑身上下只一个斜挎的包,几近孑然,跟着她往座位的方向走。

  靠窗边的卡座并排对立,带着不高不低的扶手隔挡,走近才发现座位上还有个翘着二郎腿坐姿散漫的青年,怀中搂着只淡粉色的lv,听见脚步声微微抬头,一双桃花眼潋滟动魄,见状意图起身离开,直接被舒悦窈叫住,“你不需要回避。”

  她扬手指江烬,介绍说,“这是我恋人,我没什么可避讳他的。”

  “我知道。”钟浅夕颔首致意,“江烬,我整个暑假都在嗑你们俩的cp。”

  舒悦窈一噎,灿然说,“那你可真是闻落行亲妹妹。”

  钟浅夕挑眉回,“我真的。”

  她边说边去翻包,把自己的登机牌摆到桌面上。

  舒悦窈不明所以,却还是配合地低头去看,当看清楚上面名字的时候,难以置信道,“我认错人了?不会啊。”

  “你没认错。”钟浅夕否认,“在我十岁之前,都叫闻越蕴,是帝都闻家的二女儿,你的好朋友。”

  她知道这是匪夷所思之极的事情,故此补充了几件仅彼此知晓的旧事,“我六岁的时候跟你捉迷藏,不小心打碎了家里的青花瓷器,我们合谋嫁祸给我哥;七岁的时候病了直接睡着,忘记写英文作业,半夜想起来这件事,结果发现你模仿着我的笔记给我写完了;你十三岁日记本跟我买的是配套的,迪士尼公主款……”

  “所以。”舒悦窈深呼吸,颤音问,“我在帝都见过另一个闻越蕴,那张脸带妆后乍看下跟你现在素颜的相似度高到连我打照面都分不出你跟她,这到底是为什么?”

  钟浅夕扯出抹无可奈何的笑意,梨涡清淡,反衬得室外明媚的光失色,淡淡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代替我的身份。”

  旁边沉默许久的江烬终于启口,否定道,“没有,她在客观上没能代替你,我曾经为了窈窈查过你的存在,大数据显示你的名字从07年4月末开始消失,再也没有拿到任何奖项,费尽周折再找到的时候,同名同音,尾字不同。”

  他手机备忘录打出一个“缊”字,“这个人没占到你本来的身份。”

  “这样啊。”钟浅夕颔首,“那我应该还能够回得去。”

  舒悦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唇角咬到发白,敏锐问,“所以,07年5月到底发生过什么?”

  钟浅夕仰头喝光了整杯咖啡,无糖无奶的苦涩速溶,舌尖都发麻,缓缓开嗓,“零七年的五一,我妈带着我去滨城度假,原本哥哥也是要一起来的,但是他突然说有点儿事,要改到三号来,会带你一起来……好心夫妻俩姓钟,因为是海里救的我,所以取名叫了浅夕,他们以出海远洋捕鱼为业……”

  这是个很长很长,甚至有点儿苦闷的故事,舒悦窈跟江烬谁都没有打断她。

  黑白分明的狐狸眼里中古井无波,钟浅夕神情寡淡,声线偏冷,不带有任何感情的复述着曾想说给陆离铮听的一切。

  “……我用孤儿院的电话打过爸爸跟妈妈以及哥哥的手机,没一个人接听,最后我打给家里的座机,通了,对方说:我是闻越蕴,你找谁……所以我不死心的又打过许多次,对方仍旧重复,她是闻越蕴,问我找谁?”

  每个字都像是利剑,划开岁月静好的遮羞布,露出尸骸遍地的野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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