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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外婆脑溢血复发, 走得很快,没遭受什么痛苦。

  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葬礼办得很快, 外婆活到这个年纪, 已经少有亲友在世, 前来吊唁的稀疏。

  林稚晚没有想象中的悲痛, 宛若灵魂游离于身体之外, 对发生的一切冷眼旁观。

  她看着外婆被送去火葬场, 看到闽州三日连绵的阴雨里, 灵堂里一片缟素, 白色经幡淋了雨水,厚重且沉闷。

  有亲友来往,陈阿婆和池宴帮忙接待,寒暄, 她跪在灵柩前,脑子里空白。

  就像是不知道是参加谁的葬礼。

  她不相信外婆就这样离开了。

  明明在几个小时之前, 她才刚刚原谅过自己。

  混沌中又有几分清醒, 清醒地明白, 外婆只是强撑着一口气说原谅了她。

  外婆想让她未来好好过。

  可重新拥有到彻底失去也仅仅是一瞬间, 快乐太短暂,林稚晚无法让自己好过。

  下葬那天, 阴雨不断,按照闽州的风俗,是要长子抬着骨灰的。

  赵姝妹一生只有赵润词一个孩子先她去世, 只能林稚晚担任这项任务。

  黑漆描金的盒子很重,重到林稚晚都感受不到外婆的重量,冷雨被风斜吹到她的手上, 她浑然不觉凉意,拖着骨灰盒底部的手指勾的很紧,很红。

  眼神和身体一样紧绷着,像随时会折断的风筝。

  池宴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替她撑起伞。

  十一月闽州风凉,他将伞面朝着林稚晚的方向倾斜,自己黑色风衣的肩头暴露在雨幕里,淋得潮湿冰冷,几乎要结冰。

  前面有台阶,林稚晚意识恍惚,池宴适时地提醒她:“台阶。”

  林稚晚的睫毛急促地颤抖了两下,长久没说话,声音哑得厉害:“你冷么?”

  她这两天很少说话。

  池宴沉默了下,摇了摇头。

  林稚晚不信:“你看你的手都红了。”

  池宴说:“你也是。”

  林稚晚低头看了一眼,视线里最多的是装着外婆的盒子,压在胸口的悲痛袭来。

  意识到自己碰到此时林稚晚最柔软的位置,池宴将手贴在她的手上,都很冰凉,分不出谁更凉些。

  他类似于安抚似的搓了搓:“路滑,看着点。”

  天边的云呈现铅色,兜不住沉重的雨水,像是坏掉的水龙头,墓园里树木苍茂,在阴雨里交错的枝丫透着几分荒凉。

  退休之后,赵姝妹信佛,请来超度的僧人手手里的转经轮速度缓缓,嘴里呢喃着梵语。

  直到主持让林稚晚把外婆放下,林稚晚才五感清明,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将失去外婆。

  她曾经这样看着妈妈消失,然后是爸爸,如今是外婆。

  这世界上与她有亲密关联的人终将一个个离开。

  巨大的悲痛如陨石般砸在林稚晚的身上,几天积攒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爆发。

  她亲眼看着那一方小小的盒子消失,终于忍不住,跌跌撞撞到一旁,捂着胸口吐出来。

  悲伤到一定程度是没有眼泪的。

  她吐到昏天黑地,恨不得将苦胆都吐出来,可心里却不能有一一丝一毫的安慰。

  周围的人声都变得遥远了,她身体撑到了极限,扶着树干缓缓要晕倒。

  那一瞬间,她好像又清醒了一下,看到池宴朝她走来。

  他穿着黑色的丧服,沉重的颜色也不能令他的英俊消减半分,他步子很大,很匆忙,在林稚晚晕倒的一瞬间,给人抱进怀里。

  /

  意识昏昏,林稚晚又开始做梦了。

  这次爸爸妈妈还有外婆都在,他们都站在明媚的春天里朝她笑。

  林稚晚问他们最近还好么。

  他们说他们能团聚就很开心了,只想来看看她好不好。

  林稚晚说:“我现在不好。”

  他们说:“你要往前看,你还有池宴,你会很好。”

  这会儿,她只有池宴。

  林稚晚恍恍惚惚醒来,已经是晚上了。

  今天的最后到底发生什么,她都记不清,只记得最后池宴的那个拥抱,冰冰凉,却稳稳地接住她。

  闽州湿冷,他们躺在一张被子里,彼此挨得很近,也因为有彼此的关系,温度不至于很低。

  夜色已深,天边一轮孤月刺破重重叠叠的窗帘帷幔,落在池宴的脸上,他皮肤白,棱角分明,睡着了,很安静。

  还好有他在,林稚晚宽慰许多。

  她缓缓朝他挪了挪,直到上半身贴合,又抬着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身上。

  这下他们贴的近了。

  可不够,还是不够,这远远解不了林稚晚的慌乱、悲怆,和孤独。

  她像流浪猫似的弓起身子,脸颊往上,贴在他的脸颊,蹭啊蹭,蹭得眼泪瀑布似的掉。

  担心林稚晚比纸还脆弱的身体,池宴并没睡熟,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立马警惕转醒。

  今天下午她发了很高的烧,他下意识地将手搭在她的额头上试探了下温度,额头不烫了,却摸到一手的泪水。

  他心下心疼,微微侧脸望向她。

  “妈妈没了,爸爸没了,婆婆也没了。”林稚晚的语气跟枯山一样荒凉。

  枯山还剩一堆乱石,而她,彻彻底底成了没有根的人。

  眼泪滑进池宴的颈肩,冰凉凉一片,池宴彻底清醒了。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语气轻的像一阵烟,却无端有分量,他说:“至少我还在。”

  林稚晚听不进去,自顾自沉浸在悲恸里:“我现在是任人欺负的人了。”

  “才不会,”池宴声音轻到像是哄小孩子:“至少我是你的肩膀。”

  意思是,可以依靠,可以仰仗。

  池宴愿意做林稚晚的靠山。

  林稚晚又想起那个混沌里的梦,爸爸妈妈还有外婆对她说她还有池宴,可打心眼里,她又觉得自己对不起池宴,她配不上他的一腔热忱。

  他银鞍白马少年郎,寒露秋风都不忍将他摧折。

  赛车、篮球、成绩,什么都是第一流的好,张扬恣意、勇敢有攻击力,她所没有的一切都能在他身上找到。

  池宴就好像太阳。

  可太阳是要放在天上的,光芒太耀眼,不能直视;也不能抱在怀里,温度滚烫遍体鳞伤。

  林稚晚的全部叛逆都用在了佛罗伦萨那一晚,她短暂地拥有了她的太阳,很温暖很炽烈很疯狂,美好的令人想哭。

  可她这种只能长在阴沟里的人,怎么配得上太阳呢?

  所以从佛罗伦萨悄斩钉截铁地告别时,林稚晚已经决定,对生命里一切温柔的、美好的东西痛下杀手。

  后来,她曾扪心自问,如果重新回到十八岁那一天会怎样。她想,当感性退潮当站在如今的角度回望,她绝对不会走进池宴的房间。

  而当时她如被下了蛊似的不管不顾,亦或者可以说受到神明指引般的出格行为,那些无法被解释的,或许都是命运。

  命运让她遇见他,拥有他。

  外婆的原谅和阖然离世令林稚晚不再压抑,同时也如初到人世的孩子一般需要人怜惜。

  她太痛苦了,需要人拯救,她把池宴当成救命稻草,愿意将一切和盘托出。

  “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林稚晚小声呢喃着:“你应该恨我的。”

  池宴:“恨你什么?”

  林稚晚:“恨我随口一句话让你改了大学志愿,恨我在佛罗伦萨不告而别。”

  老宅子时间太久,墙壁在南方气候的泅浸下潮湿发霉,老式红漆床动起来咿呀呀的响,挂壁空调吹出来的热风干且躁。

  池宴躺着不舒服,将枕头塞到背后靠着,又从床头摸出一包烟。

  他点燃,袅袅雾气绕在眼前,像是陷入某种回忆的仪式。

  林稚晚身子向下滑,将头枕在他的膝头。

  “恨你干什么?”烟雾在肺里过了一圈,暴烈又清醒,池宴无声哂笑,豁达又自嘲:“老子自愿。”

  可当时就是她错了,错得离谱。

  因为那些贯穿在生命里虚无缥缈的诅咒,就痛快地选择远走。

  所以后来在一起的每一天林稚晚都麻痹自己,她宁可池宴恨自己,他恨自己,她才能好过。

  “你得恨我。”林稚晚说。

  “是恨过的,”池宴将手滑到她的下巴处,释然地勾了勾,声音有种沉湎烟草的沙哑:“最开始的每个晚上我都恨得睡不着,然后每个清晨,我又会给你的不告而别找理由。”

  “我反复地恨你,也在恨的同时,反复地想你,千百次地爱你,”池宴眼皮耷拉着:“不过,爱比恨多一次就够了。”

  只多那么一次,他就再次向她投诚,做她的最忠贞的战士,为她战死沙场。

  人这一生,有多少人能真正感受到真挚的爱意。

  林稚晚拥有了。

  她拥有着一切,美好到令人想哭,她将手搭在脸上,眼泪划过指缝。

  “天呐,”她仍旧不敢相信,喃喃自语一般发问:“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池宴:“为什么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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