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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


  她看见他笑,就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他顺势低头要来亲她的时候,她又一下子把脑袋埋进他怀里。

  “姜照一。”

  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你能跟我说说,你以前做凡人时候的事吗?”她趴在他怀里好一会儿,才又抬头望向他。

  “你想知道什么?”他垂眼看她。

  “你说你只活到十五岁,而且一直都在岁阳关,没有下来过?”

  “嗯。”

  李闻寂应了一声,“没有武皇的诏令,我就不能离开岁阳关。”

  他出生在武皇登基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出逃岁三载,也是在那一年被找到,重新囚于岁阳关。

  他的母亲是跟随家族远渡重洋来到宁州定居的里兰人,在父亲出逃的那三年里,他们订了终身,成为夫妻。

  即便祖母安定公主已经在武皇登基的前一年就去世,但他的父亲乃至于他,都仍是一支见不得光的血脉。

  他十岁时,父亲便郁郁而终。

  “她说是为了保护我和父亲,”

  李闻寂此时说起这些事,就好像作为凡人时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他的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波澜,“但后来她病笃,长安的政变波及宁州,她自顾不暇。”

  武皇存了要接他回长安的心思,但时年她病重,诏令还未抵达宁州,他便已经死在岁阳关。

  那是母亲去世的第二年,他年少单薄的身躯终究无法抵抗血脉的宿命。

  他生来是囚徒,死得也潦草。

  曝尸荒野,无人问津。

  他说起这些事,语气十分平静,但姜照一在他怀里听着,却很不是滋味。

  武皇以为将他留在岁阳关就是保护他,

  可她一病倒,长安的政变之风就吹到了宁州,比诏令先到的,是李闻寂的死期。

  他在岁阳关十五年,与世隔绝,从无交际。

  他没有朋友,也先后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与母亲,而皇权争斗,血腥不休,他面对的,是太多利益团体的虎视眈眈。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回到长安,也没有人会对他手下留情。

  做凡人的时候,他从没有机会去好好看过这个人间,后来重生成为修罗神,他又已经失去了七情六欲。

  姜照一抿着嘴唇,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只顾紧紧地抱着他。

  她几乎不敢想象在他那短暂的十五年人生里,他到底面临了多少绝望无助的事,活着不得自由,连死,也死得惨烈。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你说,我的上一辈子在做什么呢?我会不会也生在那个时候,也在宁州?”

  李闻寂没有说话,但纤长的睫毛半掩下的那双眼瞳却微微闪烁。

  这夜,窗外仍不够安静。

  小橘灯暖黄的光芒照见他怀里,她的侧脸。

  他忍不住久久地看她。

  她就生在那个时候,就在宁州,她在岁阳关采药,在医馆做女学徒。

  在他死后的第五年,

  她在岁阳关的山野间,收殓了他的尊严。

  “姜照一。”

  他喉结微动,忽然唤她,又在她闻声望向他的刹那,他低首亲吻了她的脸颊。

  明明一开始,

  他同她成为夫妻,就只是打算陪伴她作为凡人的短暂一生,亲手了结这段尘缘。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竟已经在开始期盼和她的岁岁年年。

  夜晚悄无声息地过去,清晨的薄雾忽浓忽淡,露水还未被初生的朝阳蒸发干净。

  姜照一早早地起了床,和李闻寂在酒店餐厅里吃过早餐后,便去了朝雀山。

  十七岁那年在朝雀山出事之后,她就再没来过这里。

  而现在,她却牵着他的手,走在曾经总在她噩梦里出现的栈道上。

  大约还是有些难以逾越的心理障碍,姜照一的腿有点发软,最后还是李闻寂松开她的手,将她背起来。

  “这样还怕吗?”他偏着头,轻声问。

  姜照一的下巴抵在他肩上,她没有去看栈道下的悬崖,“不怕。”

  山壁上的石豆兰一簇又一簇,她偶尔看到有些发黄的叶片,就伸出手指碰了碰,发黄的叶片瞬间恢复成青绿的颜色,在山风间微微晃动。

  梦里总是看不清的远处成了蜿蜒而上的山路,山间薄雾笼罩,清脆的鸟鸣声掠过,他背着她走入了凡人不得而见的屏障之后。

  长长的石阶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

  姜照一被他放下来,随后她牵起他的手,跟着他顺着石阶一路往上走,古朴的飞檐在石阶尽头显露,犹如凤凰的羽翅一般。

  “是修罗庙?”

  姜照一想起曾经重复的梦境里那颜色斑驳的庙宇飞檐,可她此刻看见的檐角却颜色鲜亮,焕然一新。

  走上最后一级石阶,她看见曾经在她梦里数次出现的旧庙,现今好像已经被重新修葺过。

  连正庙之后的庭院似乎也被重新翻修了。

  这廊前多了一个池塘,池塘的中央有一棵枝叶繁茂的银杏树,但看起来似乎又同普通的银杏并不一样,枝叶之间莹光闪烁漂浮。

  在姜照一衣兜里的朏朏看见了,一下子跳出来,忙去追着那些毛茸茸,圆滚滚的光球玩儿。

  “这些,是精怪们敬奉你的香火功德吗?”

  姜照一走近了些,还能在上面看到许多闪烁的字迹。

  神明宁愿自戕也不愿遵守神谕降下天灾,曾经那些口口声声要诛神的家伙,现今正为自己当初愚蠢的行为而忏悔。

  而从来信任地狱之神的信徒,则从始至终,如此虔诚。

  明亮的光线照在她的身上,他就站在她的身后,用一双眼睛打量她的背影,听见她的声音时,他隔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

  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姜照一察觉到了,她转过身,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眼睫微颤,回过神来,按下她的手,开口道,“姜照一,你与我共生,寿命会变得没有界限,所以我们在凡人多的地方,没有办法作长久的停留。”

  “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他垂着眼睛,望着她时,那目光竟有几分小心翼翼。

  “你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可是片刻后,他却听见她这样问他。

  他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姜照一抱住他,靠在他怀里,“路过人世里每一个热闹的地方,不能停留,不能贪恋,也不能多看看那些不一样的风景。”

  他近乎发怔般,望着她乌黑的发顶,或是怎样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样说,隔了片刻,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那个时候,我不会有那些感觉。”

  “那现在呢?”她在他怀里抬头望他。

  他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有点失神,半晌后,他捧起她的脸,认真地说,“现在,也许会了。”

  因为她教会了他。

  他已经能像一个凡人一样去爱她,也因此,他缺失的其它情感也都好像被她耐心地填满。

  可此刻,姜照一听了,却在他怀里摇头。

  “不会的,李闻寂。”

  她站直身体,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弯起来,冲他笑,“因为我会陪着你。”

  檐下竹编帘上的玉铃铛里悬挂的银珠无风而动,清泠旷远的铃音响起,悠长清脆。

  她和他手指间朱红的戒指刹那褪作颜色殷红的丝线。

  玉铃铛的声音还在,丝线散着殷红的光。

  微风轻轻拂过银杏的叶枝,阳光在其间散落疏密不一的光影。

  这个夏天,和他来到她身边的那天也没什么不同。

  同样是翻沸的蝉鸣,同样是他冷得像雪一样的怀抱。

  他在一个平凡的夜晚来到她的身边,成为她的丈夫,又带着她走向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

  十七岁的夏天,姜照一在一场梦的旧庙里摇响一只白玉铃铛,她在年少的憧憬里,四年如一日地给红线另一端的人寄去一封又一封的信件和五颜六色的糖果。

  二十三岁的夏夜,他来到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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