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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轻车熟路来到一幢单元楼前,有护士扮相的妇女正在门口扫雪,爱月蹦跳上前:“游子!”

  游子闻声抬头,露出笑意:“是爱月来了,这雪真大,一路辛苦了吧?”

  “路有些难走,没事的。”

  “真应该马上迎你进屋喝杯热茶,可是不巧,青子正在午休呢,你先到我那里去坐坐,好吗?”

  这个青子,是一位年过八十的老奶奶,在这座疗养院里已经住了超过三十年,精神却一直没有恢复正常,她正是林爱月留在这里的原因。

  最初来到这里,朋友是为了医疗,林爱月是为了村上春树。当时的青子已经患了数十年的失语症,除了专门管她的护士游子以外,谁也认不得。

  “青子奶奶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爱月曾走访院里的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

  “哎,也不知道年轻时经历了些什么,真是个可怜的人呐。”

  这是她得到的最多的回答。

  林爱月:“我想青子奶奶也应该正在午睡,那我先到应爷爷那里去,这样的下雪天,爷爷一定高兴坏了,舍不得睡觉的。”

  “好的,等青子醒了,我再去叫你。”

  别了游子,爱月改道去向另一幢房子。

  青子的确是日本妇女,而这位应爷爷,祖籍广东,后来下港经商,听说做得家大业大,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曾几度抑郁自杀,于二十几年前来到了这所疗养院,直到今天。

  也许是因为在这偏僻的深山里竟能遇到一个中国小姑娘,应爷爷非常喜欢林爱月。

  她的出现,给两位古稀老人的生活带来了色彩,疗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们都感激不尽。

  按下门铃,开门的是应爷爷的管护医生南田,他说应爷爷正在门廊上看雪,应爷爷大半辈子生活在南方,没见过雪,来到青森之后可是把他高兴坏了。

  爱月进了屋,看到应孚海坐在门廊上,身上披着他最喜欢的那件厚厚的军大衣,正看着外面的雪景笑,脸上的皱纹全都挤到了一块。

  爱月走近,用中文乖巧地叫了声:“应爷爷。”

  一听到这声音,老人十分惊喜,回头看她:“是爱月来了啊!”

  “是啊,应爷爷,感觉您的气色又好了不少呢。”

  “因为爱月来了,爷爷高兴呀!”

  爱月正哄着老爷子开心,南田医生便过来了:“应老先生,您的孙子已经到大门口了。”

  爱月惊讶:“应爷爷,您的孙子今天过来看望您吗?”

  “是啊,今天爱月和小孙子一起来看我,爷爷我心里真是高兴啊。”应孚海逐笑颜开。

  林爱月知道应孚海的孙子定期会来看望,可她此前从未碰见。爱月起了身:“应爷爷,那我就先不打扰您和孙子相聚了,过一会儿我再来看您。”

  “等等,爱月,”应孚海伸手拦住她,又探向南田医生,“今天,让爱月留在我身边,可以吗?”

  按照院里的规矩,病患是不能与外来人员单独相处的,必须要有第三人在场。

  “当然可以了,那就麻烦你了,爱月。”

  “不麻烦,应爷爷,您这么信任我,爱月心里好高兴呀。”

  很快,屋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闻声人数不少。

  爱月端坐在应孚海身边斟茶,听着医生与那些人接洽的声音渐近,直到那脚步声在门口处停驻,一阵低沉醇厚的男性嗓音也在她身后响起:“爷爷。”

  爱月循声回头,视线最先触到那人笔挺妥帖的西装裤,再向上看去,他正欠身颔首,对着老爷子鞠躬,而从身上那件宽大修长的大衣仅是及膝便不难看出,他个子十分高大。

  应孚海脸上溢满笑容,连声呼唤:“小绍,小绍……”

  男人缓缓起身,猝不及防,爱月撞上了他落下来的目光,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剑眉,鹰眼,脸庞轮廓冷傲而刚硬,透着凌驾一切的气场,与《华尔街日报》上衣冠楚楚的商业巨子如出一辙。不知其名,不知身份,却让爱月莫名地生出了种压迫感。

  而这种强大气场,仿佛是从他的骨子里透出来。

  他正盯着爱月,脸上还留了方才向应孚海鞠躬时的谦卑。

  爱月朝他微微颔首,绽开笑容:“你好,应先生。”

  那人终于开口:“爷爷,这位是?”

  “这是爱月,在东京留学的一个小姑娘,她来看我,可比你勤快多啦,”老爷子咯咯笑着,没有察觉到孙子脸色微变,“爱月啊,这就是我的小孙子。”

  后半句是对林爱月说的。老爷子总宠溺地喊着小孙子,让爱月一直以为他的孙子与自己年纪相仿,现在看来,应当是年长了些了。

  爱月起了身:“我叫林爱月。”

  男人迟疑了瞬,回应:“应绍华,林小姐辛苦了。”

  爱月怔住。

  这个名字,与它的主人所执掌的亚际集团一样,名动商界,如雷贯耳。香港富商,又姓应,她早该想到。

  电讯,只是这个集团的其中一脉。

  觉出爱月认得自己,应绍华不再多说,脱下宽大的外衣递给随从,提步徐徐走到应孚海面前,挺拔的身子缓缓向下,双膝跪在了老爷子面前。

  他低下头,垂着眼,柔和的嗓音仿佛小雪初霁:“爷爷,很抱歉,最近公司事情太多,到了今天才来看您。”

  爱月在应孚海身侧,应绍华在跟前,她与他,不过也是咫尺。她斟茶的动作顿了顿,这副模样,当真是那个权倾亚洲的亚际集团领袖应绍华?

  应孚海:“没关系,小绍啊,真是辛苦你了。”

  应绍华侧脸看向那边的随从:“你们都先出去吧。”

  “是……林小姐,我家先生与老先生相聚,请您暂时避让。”

  南田医生在身后解释:“是这样的,按照以往的规定,必须留一个院方的人在场,应老先生这次选择了林小姐,还要麻烦她陪伴老先生了。”

  应绍华不做声,他的随从又问了句:“林小姐也是疗养院的人吗?”

  “林小姐是这里的志愿者,可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应绍华不再多说,随从退下后,他的声线更是低了几分:“爷爷,近日天气寒冷,寒从脚起,让小绍为你洗洗脚吧。”

  应孚海欣然点头,爱月看着应绍华打来热水,再次双膝跪在老爷子跟前,解开一丝不苟的袖扣,挽起袖口,再将老人的袜子褪去,手掌握着,轻轻放入水盆里。

  老人脚上覆着厚茧,从前应是吃了不少苦。

  他们爷孙俩谈话的内容寻常不过,都是些家常琐事,嘘寒问暖,没有半点关于应氏商业帝国,不知是因为爱月在场不便,还是应老爷子早已不再过问。

  应绍华为老爷子洗脚时,爱月也起了身为他捶背按摩,老爷子乐得合不上嘴。

  这场景,倒真像是孙媳承欢膝下。

  没过多久,游子便来告诉爱月,青子醒了。

  与应孚海道别,爱月走出屋子,身后却跟来了阵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是应绍华。

  他开口时,声音多了分冷冽:“林小姐是东京大学的留学生?”

  “是的。”

  “东京大学的学生,怎么会跑来这深山当志愿者?”

  大雪封山

  他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敌意。应氏高门大户,有此戒心也无可厚非。

  她自称是志愿者,只不过是说不清她与青子之间的羁绊罢了。

  林爱月:“因为这里有人需要我。”

  应绍华抿唇,不语,锐利的眸子欲要将她看穿。

  爱月不想再多言:“还有人在等我,我先告辞了,应先生,请您转告应爷爷,过后我会再来看他。”

  她转身离去,南田医生从身后走来,笑言:“今天应先生和爱月一同来看望应老先生,应老先生的气色真是好了不少。”

  南田在爱月的名字后加了个“酱”的称呼,在日语里,就是相熟的人了。

  应绍华:“林小姐来这里很久了?”

  “有快一年了吧,她是为了青子留在这里的,那时青子见到她,竟然一下子开了口。噢,青子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患者,一个老太太,住的时间比应老先生还要久呢。应老先生知道院里来了个中国小姑娘,可高兴了,很喜欢找爱月说话。”

  应绍华看着雪地里那串长长的脚印蓦然消失在了拐角处。

  这么说来,是应孚海主动接近她的了。

  南田最后说:“当时青子的医生问爱月有空能不能再来看看青子,也是难为她了,这一来,就坚持了一年,真是个心善的女孩啊。”

  爱月回到青子居住的单元楼前,看到门前的雪已经被扫到了两旁。

  一年多以前,就是在这里,那时正是夏天,她穿着小短裙和凉鞋,系在脚踝处的一串银铃随她走动而撞响,叮铃铃,十分清脆。

  当青子听到这铃声时,整个人发了疯似的朝她扑去,在场的人都吓坏了,而青子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泪眼婆娑。

  “……月,月……”

  不知多少年不曾开过口的青子,第一句话,便是这两声嘶哑的呼唤。

  朋友当着青子的面叫过爱月的名字,大家自然都认为,青子喊的是她。

  后来,院方得知爱月在东京念书,便提出不情之请,希望她有空的时候,能再来看看青子。而给一个精神失常的老人带来快乐这种事,爱月当然不会拒绝。

  从东京到青森这个偏僻的疗养院,是远了点,院方提出给她报销车费,她也拒绝了。

  脱了鞋进门,青子正缩在被炉里看电视,一见到爱月,笑意就堆满了她的眼角:“我的小月呀……”

  林爱月坐下来为她扶了扶被子:“青子,最近天气很冷,一定要注意保暖哦。”

  “小月也是,大阪那里,冷不冷?”

  “青子,小月是在东京读书,不是在大阪,东京没有这里那么冷的。”

  “噢,是东京啊,那是首都吧,真好啊。”

  青子的记忆断断续续,从来记不住爱月究竟是在哪里读书,就像今天围在被炉旁一起聊天的人,到了明天她也会完全忘记。

  除了爱月。

  没一会儿,青子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小月,今天怎么没听到你的铃铛?”

  爱月从毛绒袜子里扯出一只铃铛晃了晃:“天气太冷,我塞到袜子里了,铃铛是绝对不会离开小月的。”

  “绝对不会吗?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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