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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珠玑》 | TXT下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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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算正事,哥儿通融通融,行个方便!”正游思着,外面传来说话声,吵吵嚷嚷的,其中一个叫“贾哥儿”,声音气势很足。
魏妆听着莫名耳熟,想起了谢敬彦的侍从贾衡。这贾衡比他大个一二岁,人高马大,武艺精湛,在他身边跟了二十多年,十分忠心。却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早前魏妆对他多有谦让,而贾衡呢,因着主子谢敬彦的冷漠,也不买她账。后来时日长久,魏妆学得圆润了,对他狠硬些,反倒是能差遣得动。
因越听越耳熟,她便紧了罩衣走出去瞧瞧。
沈嬷一贯只见着姑娘懦弱避事,人一多就想躲起,什么都是沈嬷先驱挡在前头。看小姐这样自然自觉地起身出去,心下感到诧异,也便随到了外面。
岸边却是两名船夫和三个家丁模样的男子,在大声粗气地对峙。
看那家丁的穿衣打扮,滑顺挺展,就是非一般的人家。后面还跟着一辆低调而豪适的马车,魏妆认得这马车,是谢府上的主子——谢敬彦年轻时专用。
……之所以记得牢,是因前世两人因为何事置气,途中竟然在车上行了欢愉。
哦,记起来了。魏妆同罗老夫人与婆婆出外赏园子,听到有人非议她轻薄,动用心机高嫁上位。回来路上她委屈,同谢敬彦抱怨。那时方才新婚不久,谢敬彦对她忽时冷、忽时热的。沈嬷在跟前,他就冷如冰霜;沈嬷不在跟前,他亦会对她目光迷离打量,一双凤目含糊而专注,配着那俊颜,分外惹人心动。
魏妆抱怨那当口,正是他莫名其妙又冷落她数日了。没想到她始才抱怨完,谢敬彦便勾唇讽笑,道那些人并未说错,难道不正是她身边的婆子设计么?
魏妆当即明白了始末,她早先以为自己是照着祖父定下的姻亲,而顺理成章嫁给了他。不料原是……一时羞愤,便叫谢敬彦停车,既然如此,不如与他和离算了。
她动作仓促,揩着裙裾便要扳车帘。女子衣缕缦薄,谢敬彦敞膝端坐,伸手一扯,却竟将她的襦衫扯滑落肩膀。男人气息顿紧,俊逸脸庞浮起狠劲,便将修长大手扣至了她腰上。
磁沉低语道:“去哪?告诉我……”
初婚不多久,年轻气烈,彼时之过程,叫她羞赧而愤慨,他也愤慨且荒谬。而那之后,谢敬彦就把马车换掉了。魏妆曾经很生气,仿佛他是想借着换马车,而把这事儿随之清除。
那就是个克谨冷薄的男人,空长了一副倾城色,却以“寡情”才是他的主调。
总不会此刻他就坐在里面?
魏妆心头打了个咯噔,按捺着问道:“曹伯,出了何事?”
娓娓动听的嗓音,是少女柔曼娇妩的声线,听得船夫曹伯回头看过来。
忙答道:“今日忽逢雪下,船只堵着往前退后不得,怕还得折腾到半夜。我见这位贾哥儿恰巧来巡视粮船,有空余马车,便想央他带上姑娘回府。免得姑娘身子单薄,耗在这河面上冻着了,他却不肯!”
是个温厚的大伯,谢府在京郊庄子上的家奴。这次罗老夫人派他们前来护送魏妆入京,一路上魏妆与沈嬷和气待人,多有关照,他们也就多替魏妆着想。
贾衡却不乐意了,接过话说:“你可知道车后面装的是什么?是给老夫人过寿辰的青花瓷福寿延年落地大花瓶,公子特意找博州匠人定制的!只因回京途中下雪,公子命吾几个过来看看江南道禄田运送的粮米,这才碰巧撞上了你们。我们公子清风霁月,不是随便把个什么人都往府里接的,成何体统?”
话说着,横扫了眼站在甲板上的魏妆。河岸附近火把打得晃眼睛,照着女子的面颊忽明忽暗的,只见一袭宽袖鹅黄罩衣裹着窈窕的身姿,绾一垛倾髻,脑后辫子婉嫚而长。贾衡不屑一顾。
吵吵嚷嚷几句,贾衡当然已经知道船上坐的是谁了。筠州府魏屯监家的小姐,被老夫人叫进京来小住,听说老太傅还曾给三公子订下了姻亲。
贾衡心里老大不乐意,自家公子那般卓秀,区区从六品外州府小姐何能配得上他?
只奈何过两个月,宫里的饴淳公主要选驸马了,驸马大概率要选自家公子。这饴淳公主乃董妃从宫外头带进来的私生女,不算正经皇室出身,然而董妃有手段,偏偏却得皇帝宠爱。
谁都知道饴淳公主倾慕三公子,只前几年谢府为老太傅丁忧,如今丁忧结束,没借口推脱了。
罗老夫人不愿意,忽想起来还有个魏家的小姐,便在这时叫来京中瞧瞧。
贾衡本没想搭理,奈何岸边碰见了护送的船夫。心里也不甚理解,公子为何半途派自己查看粮船,并不急这一天两天的。况且如此寒飕飕的天气,公子一个人不惧冷的换骑骏马回京,却让他赶着这么大马车过来巡船。
现在看吧,果然被赖上了,非让捎上俩妇女子回去。啧,麻烦,公子喜清肃,马车里还从没坐过女人!
可又一想,马车后面放着大花瓶,只能慢悠悠的走。三公子既然急着回去,那就只能把马车交给自己了。
贾衡脸色汹汹的,不好看。
光影之下,只见是个二十一二岁的飒爽男子,墨发高束,浓郁双眉,一边眼睛大一边略小些,单眼皮,很好认。魏妆抬头看,一下就认出来了。
果然是忠心耿耿的侍从,一口一个不离他家公子!
前世谢敬彦虽然成亲,却过得清汤寡水,魏妆与他分居多年,早都忘了与他一起是何感觉了。谢左相位极人臣,在朝廷中权重望崇,偏偏内宅萧寂,整个盛安京无人不知。可这个贾衡吧,比他的主子还要寡淡,前世三十四五了仍是个光棍。
这会儿年轻,瞧着还是挺俊朗,气势咄咄却也洒落。
换到从前的魏妆,大抵会害羞怯惧,让沈嬷出面言语。但此刻的魏妆比起贾衡多活了那许多年,处事当然圆润。
魏妆瞥了眼对面的马车,听出话中之意谢敬彦不在里面,心里顿然踏实了下去。
她初初重生回来,对他的印象仍是吐血晕倒前的一幕,满腔愤懑,还没想好现时怎么迎对他。
就说呢,怎会好心派马车来接,罗老夫人诸事不离出身门第,谢府根本就瞧不上她外州府屯监的出身。前世她在船上颠簸挨冻一夜,到了京城寒冷加剧了生怯,从一开始就显得拙促。
这次却好,竟能恰逢路过的谢敬彦专车。
魏妆记得谢家在江南道的禄田粮米,一直是二房负责的,应该是凑巧碰上了。
她既然能重生,那么过程遭遇与上辈子略有差异,也不奇怪。
魏妆便看上了谢敬彦那辆豪适的马车,能在他马车上躺卧一夜,总比在漏风的船舱里颠簸来得舒服。
她有心想要刁难一番贾衡,便搭手略施一礼,启口慢言道:“几年前小女见过谢老太傅与三公子,老太傅的气度令人崇敬。这次老夫人邀我入京,我有心盼望见识一番谢府的隆德尊望。却没想到,老夫人请来的客人,在这位贾哥哥眼里却是‘随便什么女子’,委实听得惭愧。”
呃……那怎敢?
贾衡耳朵一紧,虽然猜测三公子必不悦此女,但他也不敢拂罗老夫人的面子。没想到啊,这女子区区几句话就能如此说道,听得他都敛起眉头。
贾衡不由得定睛看向魏妆,魏妆泰然扬起下颌来。但见少女婀娜身姿,桃花般的娇颜,慵妆倾髻,在肩背垂下一缕长辫,缠着粉荷色的蔓纱,如同水中仙娥。眼神也不知避讳,就那么水澄澄地迎向自己,并不忌惮被谁人的打量。
就真……真心美得稀罕。
分明看着柔软似水的,但又莫名含几分硬气在里面。这份又软又韧的曼妙,竟然让他堂堂八尺男儿都拒绝不了。
咳。贾衡颇感懊恼地清理嗓子,沉缓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姑娘着急入京,可这马车后厢里装着给老夫人祝寿的花瓶,一路得稳当慢行,怕误了姑娘时间。要不是走得慢,我们公子也不会先行骑马回京了。”
魏妆偏是坐定了谢敬彦这辆马车了。她前世嫁给他过得不顺心,今番她从此时此刻起,就绝不为了他而吃半分苦、受半分屈。
她就要坐在他既有绒毯防风,又舒适减震的马车里赶夜!
魏妆盈盈轻语道:“总比耗在河船上要好,慢就慢些了,还请贾哥哥帮忙把行装搬上来吧。”
话毕,揩起袖边,不容拒绝地让道一边。
贾衡怔怔地愣住,这个女子不仅美得娇娆,怎么还……使唤自己使唤得这么顺手。
明明是示弱却像发号施令,最关键那称呼“哥哥”,竟喊得他开不出口拒绝。
看起来怕是不好应付,之后公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吃得消。
可是吧……反正一路回去马车空着也是空着,三公子若问将起来,也怪不得自己。人是老夫人请来的,为的也是给他挡怡淳公主选婿!
贾衡脑袋昏呼呼,哗啦地从自己的马背上跃下来,招呼两名家丁去船舱里搬东西了。
第4章
出发时带的东西不多,家丁三下两下就搬进了车后厢里,贾衡又不甚乐意地把几盆花也搬到了前面。
魏妆瞅着他干活卖力却满脸不愿的矛盾样,心里舒坦几分。刚重生回来,吐血昏倒的余绪缥缈,她对谢敬彦的怨气还未消散,虐不成他,就削磨一下他忠心耿耿的侍从罢。
蜜香金茶的花蕾浑圆,透着喜庆的金黄,暹罗金雀叶片鲜嫩,轻轻摇颤着。
魏妆看过去,这几盆花在当下可不常见,分外珍贵,她一路上呵护得紧,可见前世对初访谢家的憧憬。今早上天气乍冷,她竟连暖炉子都舍不得自己烤,愣是挪去了花盆旁边,就唯恐茎上的花骨朵儿冻伤了。
此刻搬进这般暖和的车厢里,却是全然不必再担心。
魏妆和沈嬷如愿悠然地坐进了车里,她舒适地慢吁了口气。
谢敬彦的马车可不止是豪适,但见敞阔的空间里摆着简雅茶具,檀木小屉中还有他收起的象骨围棋。那就是个乘坐车中,还能有沉静心思独自对弈的男人。
而四壁矜贵奢昂却低调的锦缎装潢,一看就出自功勋士族。车内舒适的暖意中,兼有一丝只属于他的高澈淡雅萦绕,叫人心神惬怡。
魏妆也是忽然才记起来,这是他二十出头时常用的熏香,间含甘竹或白茶木之气。
前世魏妆很喜欢这种气息,与谢敬彦成亲后,他换下的衣裳便有淡淡回萦。两人虽是分被而睡,但魏妆不经意睡着睡着容易滑进他那边,即便谢敬彦大多数时候不碰她,可他被窝里的清凛让她很恬逸。
不像之后,随着他在朝中官职的步步攀升,便逐渐转为乌沉香等更为深沉的味道了。还是深不可测的那种,就好如他的气场,一个心思缜密沉渊叵测的权臣。能以一己之力排除万难扶持病弱的废太子上位,成为新帝倚重的砥柱中流。
但魏妆那时已与他分居,对他的气息便不熟悉,或者说即便熟悉又能怎样,亦是陌生的。
心冷情薄,咫尺却万里。
然而此刻再闻见那久违的醇澈白茶木香,魏妆却反感之极。
滚他的臭男人吧,谁稀罕!
魏妆把自己的薄毯打开来,轻嗅毯子上淡淡的苍兰甜润。人在各个时期的气息是不同的,譬如谢敬彦弱冠之年与三十而立的区别。魏妆自然也缱绻自己,这属于少女才有的旖旎清芳。
能重生回到十七岁未嫁时,是上天赐予她的偌大恩惠,她怎能不好好利用?她定会绸缪经营!
手心里暖暖和和的,流畅的血液通达各个经脉腑脏,健康活力的感觉真好呀。不像前世,她从二十四岁与谢敬彦分房后,一到秋天就要给被窝里放个暖水袋了。
魏妆舒服地伸直腿来,将脚下的棉毯掖平整。才刚重生,她得捋一捋隔日到达谢府后,该怎么圆润处事。
谢府还是有好处的,魏家不管怎么说,始终占着对谢老太傅的救命之恩,总算是一个筹码。
既然不准备理会定下的姻亲,那也得把筹码的资源尽可能发挥。
沈嬷坐在一侧的锦椅上,赞叹地打量着车厢。
妇人一会儿想:啧,一个侯爵府公子的马车竟已这般堂皇,那皇帝王公们的得多气派啊。
过会儿又想:仅一辆出门乘坐的马车都如此怡情雅调,真要见着了谢三公子本人,该是个何等翩翩公子、人中龙凤。
沈嬷笑眯起,看着姑娘脸上不经意的娇憨,说道:“谢家果然是钟鸣鼎食,宽宏大气,你看连个管差事的小哥都如此好说话。想来老夫人一定是个尊贵仁慈的了,要不然的话,也不会给我们把盘缠和船夫都安排上。但鸽姐儿你适才却是叫我意外,竟忽然不怕生了,一席话说得可周到,听得我都惊讶。”
魏妆闻言悄然发笑——
谢府罗老夫人可不全是为了仁慈,罗老夫人这一生专横独断,句句口口不离门第挂在嘴边。奈何谢老太傅临终前,特地谆谆叮嘱了谢敬彦务必迎娶魏家女,除非是对方姑娘拒绝不愿意。
罗老夫人无奈,遂便动用了心机,从最一开始的打交道起,就想法儿地打压魏妆,想着从门第之殊上让她寒碜,自己退缩。
譬如寄盘缠、安排船只等,用以奚落魏家的没落。但魏家其实差这点儿钱么,父亲虽是个从六品的屯监,可也是为供-军费粮饷的州府屯监,吃穿不愁的。
就等明日到达谢府,便有罗老夫人一番精彩表演了。
魏妆从前年少单纯,一心充满对谢公子的崇慕,不曾看清这些细微。可十多年相处下来,关于罗老夫人的那些弯弯道道,她早便了然在心了。
魏妆定睛看向沈嬷,她这个奶娘什么都好,仔细照拂,工整麻利。偏就是有一点,贪便宜,见钱眼开,看见了钱看见利,便发昏迷糊走不动道。
魏妆晓得,沈嬷是从前穷怕了。年少时哥嫂见她生得平凡,想把她卖到低等的窑-子里,正好被魏妆的生母庄氏救下。所以多年来,沈嬷一则对魏妆非常仔细,生怕哪里做得疏漏,对不住庄氏的托付;二则又极为贪财爱钱,悄摸暗昧的钻营,看见了好处总想捞一点儿在口袋里。
是以,总是容易被某些人利用。
前世因为这一点,给魏妆私下添了不少麻烦。
譬如,当沈嬷察觉谢府大概并无娶亲诚意,生怕魏妆荣华无缘,沈嬷便在外面大放厥词,制造饴淳公主看上了谢三公子、势必非选谢三公子为驸马不可的态势。把个耳根子时软时硬的罗老夫人吓得,匆忙就安排谢敬彦娶了魏妆。
而怯事乖顺的魏妆还蒙在鼓里,只以为是水到渠成的婚姻,新婚时期在谢敬彦跟前释放天然,缠腻娇吟,并不谙内情……
又比如后来,谢敬彦官职从刑部升至吏部,多少人巴结无门,便有将目标瞄向沈嬷的。毕竟是谢三夫人的奶娘。沈嬷便背着魏妆在外,从茶叶、陶瓷、盐道上很是捞了一拨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