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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几日马车坐下来, 视野里除了黄沙就是黄沙,沈黛身心俱疲, 本想一到地方就赶紧一头栽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可打眼瞧见这漫无边际的草原,她又直了眼,疲惫顿消,央着戚展白带她出去逛逛。

  草原的秋天, 自有草原秋天的味道。

  接天的翠碧被风吹拂成一片薄黄,像铺了条黄澄澄的毯子,间或夹杂着各种浅紫深红的小花, 华美而不萧瑟。天空高远, 偶尔有一两只南飞的大雁呱呱而叫, 浅黑色羽翼掠散一朵云,划出纯白弧线。

  沈黛寻了块风景独绝的地方,披了帷布坐上去。

  塞上秋风猎猎从耳边涤荡而过,鬓发撩得面颊隐隐发痒, 她侧头轻蹭了下,眯起眼迎上去。

  沈黛从前的天地,只有帝京城里的日升日落。而今随戚展白西行,见识了两辈子都不曾看过的风景,才对他誓死守护的山河有了入微的了解。

  虽说前路仍迷雾重重,但不得不承认,她是足意的。

  耳边响起一阵欢呼声,是戚展白在和那群草原壮士比试箭术。

  靶子设在百步之外,风又是横向而来。可他十支箭仍旧全中,且箭尖都笔直贯穿靶心,把那群以弓箭见长的西凉人看得目瞪口呆。

  静默片刻,周遭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好!”

  沈黛两掌拍得最欢实,很快也来了兴致,命人拿来一副小角弓,自己颠颠跑过去,学着戚展白的模样,煞有介事地取箭、上弦,对准靶心挽弓。

  见她这般认真,戚展白颇为惊讶,大方让出自己的位置,还好心上前指导,“你这姿势不对。”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沈黛娇脾气上来了,扭着身子不让他碰,“我有我自己的路数,我哥哥就是这么教我的。这是我们沈家祖上传来的秘术,百发百中,你不懂。”

  哦。

  原来她竟然比他懂射箭。

  戚展白捺着嘴角挑了下眉,摇头失笑。

  小东西,当真不识好歹。外头多少人削尖脑袋想挤进他麾下,就为求他教导一回骑射,他都没答应。现在送上门指导她,她倒不稀罕。

  两手一抱胸,他也不管了,扬了扬下巴,道:“行,就照你的路子来。”

  “本来就该照我的路子来。”沈黛得意地哼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看准目标一松弦。

  就听干脆利落的一声“咻——”

  羽箭飞了足足有三步之远!三步之远!然后大头朝下,义无反顾地径直扎进了草地里头。箭尾摆啊摆啊摆,在空中画出一个无形的讽笑。

  气氛尴尬地凝固了一瞬。

  戚展白“噗嗤”笑出声,低下头,胸膛闷闷发震,“嗯,不愧是你沈家祖传的秘术,你哥哥都没你修习得好。”

  沈黛:“......”

  这确实近得有些说不过去,不用弓,直接拿手丢都比这远。奇怪,她明明就是按照戚展白刚才的样子,照猫画虎张的弓,就算臂力不济,没法中靶,那也不至于这么惨吧......

  她本能地想说是自己失误,不作数,但见戚展白这幸灾乐祸的模样,她那娇贵性子又腾腾窜了起来。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她扯着戚展白衣袖,拉他站到自己位置上,指着地上那箭说道:“你瞧你,这几日荒废武功,连箭都不会射了。”又抬手指向远处正中靶心的那支箭,“还不如我呢。”

  一通瞎话说完,面不改色心不跳。

  杏眼明媚而干净,清灵灵望住他,似潋滟着一池秋水,仔细一瞧,眼角眉梢分明还藏着狐狸般的狡黠。

  这可真是被他惯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戚展白攒眉“啧”了声,半掀眼皮,似笑非笑地觑着她,“你这......”

  “哎呀!”沈黛打断他话头,丢了小角弓,一下钻到他怀里,抱着他的劲腰,纤细的身子小幅扭动,声音娇得能掐出蜜来,“小白,是不是啊?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啊?”

  秋日的衣裳还不算厚,小姑娘贴着他身体磨蹭,每一丝细微的蠕动都伴着绵柔的气息,顺着织物的经纬渡来,如秋日云朵一般,悠悠远远飘进他胸臆。眼神更似飘摇的小舟,偷偷载上他的心,不知不觉便荡去了云深不知处。

  戚展白下意识张口就要答应,可念头一转,若每次都叫她得逞,那成亲以后,她还不得上房揭瓦?那家里还能有他的地位吗?

  他又强行咬住舌尖,冷着脸哼了声,跟她无声对峙。

  两人正僵持着,旁边传来一串脚步声,“哟,展白,看来我这来得不是时候啊。”

  沈黛循声扭头。

  远处携手并肩行来一对年轻男女,皆是笑颜。

  男子身着雪底金钩的皮袍,眉眼张扬,风吹动他冠上翠羽明珰,发出细碎绵长的声响。乍看之下,他五官与宇文涟、宇文滋相仿,眉骨却不似他们那般宽挺,容貌更偏向汉人。

  旁边女子则完全是一张汉人面孔,身上的衣裙相较其他西凉姑娘,颜色要偏素,却不失华丽。行动间,裙上千层褶皱如细波漫浮,更衬其气质若兰。隐约还可瞧见底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瞧清楚来人,戚展白抬起右手搭在自己左肩,略略欠身,朝他们行了个西凉的问候礼,“国君,大妃。”

  沈黛恍然大悟,原是西凉的下任国君,宇文均。

  那位凤澜郡主的儿子。

  宇文均朗声笑,捶了下戚展白的肩,“你我之间,何必这么客气?别人怎么样我不管,反正咱们俩还跟从前一样。我喊你展白,你唤我阿均就好。”

  瞥见戚展白手里的弓,他指尖在两人中间点了点,“你们这是在练箭?”视线落到地上那支箭,一顿。

  西凉人都擅弓箭,他大约也是第一见到这么近距离的射程,又由不得折起眉心,茫然“嘶”了声,“这是......”

  沈黛本还在惊讶于他们两人的熟稔,听到这话,脑袋“嗡”了声,忙在袖底拽戚展白的手。

  两道秀眉耷拉下来,小眼神越发软糯无辜,方才还是一朵娇艳的海棠,转眼就经霜沁雪,随时都快蔫了似的。指尖在他掌心可怜兮兮地画着圈儿,似有若无的触感,仿佛就捻在他心上。

  戚展白的心,就这么没出息地被看软了。

  在心底暗暗踢了自己一脚,咳嗽一下,正声道:“最近习武不勤,箭术有所荒废,叫阿均看笑话了。”

  宇文均倏地睁大双眼,手指在箭和他之间来回打转,“你的?”

  戚展白点头,“嗯,是我的。”

  语气斩钉截铁,比刚才沈黛撒谎还笃定。

  可宇文均并不傻。

  想他戚展白是什么人?百步穿杨算不得稀奇;万军之中一箭封敌首之喉,也只是家常便饭。就算他再荒废箭术,荒废个十年,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抬眸看向戚展白,而戚展白刚好低头在看沈黛。

  二人正好立于一片金色夕照之中,视线在空中交缠,嘴角都隐约含笑。一个娇嗔可爱,还透着点奸计得逞的小得意;一个满眼无奈,可无奈到了最后,却是绵延不尽的宠溺。

  一对璧人。

  宇文均脑海里很快浮现出这四个字,逐渐明白过来,侧眸对身旁的王容与一挑眉,又瞥了眼戚展白二人,笑容意味深长。

  多年夫妻,王容与自是一瞬了然,捧袖浅笑,“戚兄弟原是为这事耽误了箭术啊。”杏眼玩味地瞄向沈黛,对戚展白道:“不打算介绍一下?”

  “这还用得着介绍?这世上还有哪个姑娘能近得了这家伙的身?”宇文均双臂抱胸,上下打量沈黛,“你就是这姓戚的天天挂在嘴上的昭昭吧?”

  冷不丁被提及乳名,沈黛忡愣住,呆呆眨巴着眼,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等她回过神来时,缠绕在她周身的目光已从玩味变成了暧昧,隐隐还杂着几声笑。

  倘若唤的是大名,那倒也没什么,偏生喊的是乳名,还叫他们记得这么清楚......

  这家伙之前得在他们面前念叨过多少次啊!

  嘴皮子都该磨破了吧!

  沈黛唰地烧红了脸,不敢看人,一个劲儿低头使劲盯着自己绣鞋上的南珠,手藏在袖底狠狠掐了把那罪魁祸首。

  戚展白浑身都激灵了一下。

  宇文均和王容与齐齐看过来,他忙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偏头看向旁处,一双耳朵却在金芒底下透出清淡的红光。

  王容与是个玲珑心思,知道这两人面皮子都薄,不好逗太过,拿手肘撞了下宇文均的胳膊,眼神警告一通,又笑吟吟去挽沈黛的手,“昭昭是头一回来我们草原吧,走,我带你四处看看。”

  沈黛原有些迟疑,瞧了眼戚展白,见他朝自己颔首,她便一下懂了。

  他这是有话要单独同宇文均说,保不齐,就跟那位凤澜郡主有关。

  当下她便没再犹豫,朝戚展白颔了下首,便随王容与一道离开。

  *

  来西凉之前,沈黛一直以为草原人都住帐篷,所谓的王庭,应当就是帐篷扎堆搭建在一块。

  可事实上,方正宽阔的白石宫殿迎风矗立于碧草高坡之上,向后延绵数里。最高的一座塔楼,宛如一柄玉质长剑,几乎要戳到太阳。

  “这可比帝京那几处名园厉害多了。”沈黛由衷感叹。

  王容与笑了笑,望着前方的宫殿,眼里溢满骄傲的光。但也仅是一瞬,那光便如同流萤般散了。

  沈黛看在眼里,主动问道:“王姐姐特特拉我出来,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王容与眼睫一霎,惊愕地扭头看她,暗讶于她的敏锐。抬手抿了抿头发,她索性也不绕弯子,“论祖籍,我是大邺子民。自小同阿均,还有戚兄弟一块在碎叶城长大,成年后,才随阿均一块来了西凉。”

  “碎叶城?”沈黛皱眉。

  王容与也就罢了,为何宇文均,这个正统西凉王室之人,会在碎叶城长大?

  王容与淡笑,轻俏的模样在风中温婉若水,嘴角酿出的却是浓到化不开的苦涩,“西凉人不喜欢汉人,你应当也瞧出来了。这两年倒还好些,过去那段日子,才真真可怕。但凡有汉人踏入西凉领土,叫他们捉了就是一死。”

  “大妃,也就是阿均的母亲,就是在水生火热之中熬过来的。哪怕生下了王子,她也无法母凭子贵,为了儿子的安全,还不得不偷偷将他送回碎叶城抚养。”

  沈黛垂眸沉默下来。

  凤澜郡主的名头,她自小听过不下百回。那是大邺人心目中的巾帼英雄,注定要名垂青史,她曾经也向往过那份荣耀,直觉能被举国百姓送嫁是很风光的事。

  可却从不知晓这背后还藏了这样的心酸,一个不慎,便会身首异处,甚至危及孩子。

  沈黛一向聪慧,王容与点拨到这里,她便很快明白她寻自己的真正意图,“王姐姐是担心,后日的新君继任仪式,会有人捣乱?”

  想想之前宇文涟兄弟,这担忧不无可能。

  不等王容与开口,沈黛便握住她的手,安抚道:“王姐姐放心。咱们眼下虽分处两个立场,但血脉终归是相连的。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出事,坐视不理,王爷更不会。”

  她眉眼其实生得偏媚,无意间一个眼波,都似一枚钩子,摄魂。可正儿八经说话的时候,却不见半分轻挑。夕光洒落她眸底,仿佛也被氤氲得格外温暖。

  王容与不觉看呆,眼眶渐渐泛起湿热,抬手覆在她手背上,“戚兄弟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

  沈黛不曾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面颊飞霞,直可与夕阳争辉,娇怒地跺足道:“王姐姐!”也不甘示弱,轻轻点了下王容与微微隆起的小腹,打趣道:“想来宇文兄的眼光,也是不错的。”

  原以为,王容与也会稍稍害羞,至多也就佯怒瞪她一眼,最后还是会幸福地笑出声。

  快当母亲的人都这样。

  却不想,王容与脸上的血色几乎在一瞬间全部褪尽,忽闪着眼睫垂下视线。手捧着自己小腹,因用力,白皙的手背迸起几道青筋,整个人像是深深陷入了什么可怖的梦魇。

  “王姐姐?”沈黛低声唤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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