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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在这句太过真实而直白的分析面前,桓玄大概很难不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永安大帝多出了几分好感。

  一个真诚的上位者,不会让人有多讨厌。

  可惜……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他叹了口气,对于接下来的上策多了些期待。

  ——虽然这份期待,就如先前的“与有荣焉”一般,是根本不该有的东西。

  永安的第一句,更是直接点明了他的心思。

  他说,桓玄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他进退两难,却对谁来说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忠臣。

  永安所面对的,不过是非生即死,要不要拼一把大的。

  桓玄却很特别。从下策与中策中足以看出,他做不好一个臣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换一条路呢?

  比如,另起炉竈。

  天下之大,国度林立。淝水之战苻坚战败后,北方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十一年前,羌族的姚苌绞杀了自己的旧主苻坚,于次年称帝,定都关中。

  三年前,姚苌病逝。

  为了避免姚苌的死讯传出带来动乱,他的儿子姚兴选择秘不发丧,自领大将军号,击退了来袭的敌军。同时启用了诸多能臣武将,夺取了河东,又密谋两路分兵,向东将势力扩展到洛阳,向西北,将势力扩展到陇西。

  当然,相较而言,姚兴的目光还是更多地聚焦在陇西,意图攻破后凉。

  而荆州北上便是洛阳,若要图谋进取,桓玄的机会比姚兴大得多。

  姚兴的秦国与拓跋圭的魏国之间必有一战。

  桓玄的荆州兵以逸待劳,未必不能寻求时机,入主关中。

  至于荆州兵马人力物力尚且不足的情况,倒也好解决。

  朝廷攻伐王恭的同时,令谢琰领历阳兵马坐镇要冲,阻拦桓玄的战船东进。但此人心高气傲,办事激进,与历阳旧部之间必有摩擦,不如将他击败,给朝廷施压。

  若能得到一笔军资,他便允诺转道图谋北上,再不东进。

  到了那个时候,朝廷还要称将军一句北伐英雄呢。

  路,也就走宽了。

  臣还是臣,却不是逆臣,还是随时可以自立门户的臣子。

  这才是对桓玄来说的“上策”。

  他猛地转头朝着那女尼问道:“他是不是已在朝中有了谏言的机会?”

  若非如此,永安必定不敢断言,他出兵讨伐谢琰,最终的结果是与朝廷讲条件。以士族的自大,他们恐怕还敢再派人前来。

  女尼很是诚恳地摇头:“我不知道。”

  她回答得太过老实,让桓玄无从怀疑这是一句假话。

  这也不是在敷衍他。

  他将锦书缓缓收起在了手中,眼神里风云变幻,忽然目光一厉,问道:“可他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坏了!

  一旁的卞范之顿觉不妙。

  桓玄问出这句话,根本不像是对永安的质疑,反而像是听取了他信中的建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是一条对永安不太有利的建议。

  看来稍后,他还得帮桓玄一并筹划一二,看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幸好永安本人不在此地,也没法乘胜追击,继续击破桓玄的防线。

  哪知道,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养虎为患?”那女尼低声重复了一遍。

  桓玄面色紧绷,意识到,这是一句与先前都有别的答案。

  下一刻,他就看到那女尼从腰间的行囊里翻出了一只锦囊,从中取过了一张纸条,朝着他递了过来。

  桓玄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纸条展开在了面前。

  只见其上,以稍显龙飞凤舞的字迹写道:“足下有君王之心,却无君王之姿。”

  那永安又何惧于养虎为患!

  她在先前的锦书中,确实是站在桓玄的立场,为他提出了上中下三策。无论是从他此刻的条件,还是他本人的脾性来说,上策正是他唯一的生路。

  也是唯一一条让他有机会实现桓氏夙愿的路。

  但对于王神爱来说,桓玄成长起来又如何呢?

  他有君王之心,却无君王之姿,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将来需要讨伐的诸侯而已。

  到时候战场上见真招就是了。

  将桓玄放出去撕扯北方战场,也未必不能让她看到新的机会。

  不,甚至该说,这怎麽会是养虎为患呢?

  这明明是她在养家里那几只猛虎的同时,又给野外的那只丢了些口粮,让它去把周围的其他饿狼给吃了。

  仅此而已。

  桓玄不知永安的身份,还无法尽数领会到王神爱写下这句的用意。

  他只是先后看了眼两封书信,又觉自己要被气笑了。

  谦虚客套、处事圆滑,都是对外邦交里的伪装。现在这句话,恐怕才是真相。

  也……也唯有这样的人,才有鲸吞天下、收拾山河的抱负。

  桓玄不愿承认这点,又问:“永安凭什么这麽说?”

  这次女尼的回应又不太一样。

  她没有掏出新的锦囊,也不是纯然沉默静立,而是伸手指了指自己。

  对于聪明人如桓玄,这就是答案了。

  负责传讯的尼僧抢先一步到了他的面前,而不是他先决定要不要发兵东进,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当然可以说,自己要审时度势、应时而动,但别忘了,天幕带给了大多数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眼下又是诸国争霸的乱局!

  一个想要登临皇位的人,最应该做的,是给自己创造时势,而不是蓄势待命。

  他慢了,就已经输了一步了。

  ……

  桓玄最终还是摆了摆手,让人将那送信的尼僧送下了船。

  她来时是江上烟波里的一点,现在船只远去,很快也变成了视线里的清淡一笔,而后消失不见。

  在船只远去的时间里,卞范之也已将永安送来的两封信都看了一遍,也明白了为何桓玄会是这样的表现。

  “将军打算怎麽做?”

  永安不可能如此好心地给出一条全无陷阱的“上策”,若是最终受益的还是对方,他们的处境就更麻烦了。

  桓玄冷笑了一声:“调兵,三日之内击败谢琰!”

  有没有陷阱姑且不管,永安到底抱着什么目的他也猜不出,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早就想打一顿谢家的人了。那还等什么呢?

  ……

  王神爱慢条斯理地提起了眼前棋局上一颗颗无气的黑子,将这些落入死局的敌军棋子撇在了一边。

  抬头就对上了褚灵媛茫然的眼神。

  “怎麽了?”

  褚灵媛低声:“您的棋艺进步了好多。”

  “不是我的棋艺进步了好多,是你的心不定。”王神爱笑了笑。

  若她真有这等好本事,她该去寻谢道韫下棋,顺便再交流交流感情,而不是在这里欺负“同龄”的小朋友。

  不得不说,这确实很适合她保持心情愉快。

  褚灵媛沉默了一阵:“……但我不知道要如何心定。兄长一死一伤,受伤的那个还没醒来。也怪我们身份不高,才被旁人怀疑。”

  那张秀美的脸皱在了一起,语气里也带出了一抹杀气:“我恨死这些动手的人了。若是他们有这个胆子,直接跳出来承认是他们干的,让我想要报仇就冲着凶手去,我还要敬他们三分,敢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之时。可他们抱团在一处,仿佛我兄长的死,是他们默认的理所应当,还要我不能怨恨,这是什么道理!”

  她手中的黑子被她牢牢地攥紧在了手心,“这座大山我搬不动,我也不能去撼动。他们真应该被永安……”

  褚灵媛忽然止住了话茬,意识到这句话并不该在王神爱这里说出,又垂丧道:“算了,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你多说两句也无妨。”王神爱道,“天下棋局之中,谁为棋子,谁为操纵棋子的人,现在还都不好说呢。”

  今日本是褚灵媛执黑子先行,最后胜者还是白子。

  布局筹划这种事情,谁能在一开始下定论呢。

  “走吧,”她忽然起身说道,“今日的马术课时间到了。”

  见王神爱拔腿就走,褚灵媛也连忙丢了棋子,跟了上去。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想要一下撞死那个杀人凶手,正赶上王神爱想要学习骑术,以便多一项保命的本事,她也赶忙来当了个陪客。

  宫外传闻,她被皇后接入宫中悉心教养,以示对褚家的安抚,其实一点也没说错。

  就是有些可惜,她与王神爱的身量都还未彻底长开,又没在之前接触过骑马,初学者的起步阶段,总有些磕磕碰碰。

  最多就是在有人牵马时,因骑装在身,身姿挺拔,还勉强有一番贵人出游的仪态风范。

  褚灵媛抓着缰绳,试图缓解此刻的尴尬,目光便扫向了远处:“那头为何如此喧哗?”

  王神爱答道:“先前庾、王两家都有重臣在京中遇袭,还有你兄长的那件事,若再放任下去,迟早酿成更大的祸患。我本有二百北府兵精锐作为亲卫,为了拱卫建康,打算将亲卫扩至两千人,遴选正在今日。”

  褚灵媛闻言便问:“我能去看看吗?”

  选人啊……两千人的卫队,放在地方上或许还没有那麽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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