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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花儿唱词很清雅,结果横插了句直白的信天游来,“拉了你的绵手手,亲了你的小口口。”

  “滚犊子玩意,”旁边有人败兴,扔了一扎稗子过去。

  “俺们山毛子,听不得酸曲,就该这样唱,川子再来首,”黝黑的汉子嘎嘎乐。

  结果那个叫川子的少年,环抱着胸,捏着嗓子假作抹泪又来了句花儿,“疼俺的少,恨俺的打寒里笑哩。”

  可把人逗得差点在水田打滑,又气又笑拽了把泥扔过去。

  黝黑的汉子也来句信天游,“牙儿白生生两眼花蓬蓬,谁不说你是个好后生。”

  “还得是俺亲哥哩。”

  田里又笑又闹。

  姜青禾也不觉得拔稗子苦了,听着多可乐啊,她只会哼几句。花儿和信天游属山歌流派,湾里的尕娃都能有模有样唱几句,好似唱不来就丢了丑,失了脸面。

  她想,土地贫瘠,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点不贫瘠。

  平原上高歌信天游,蜿蜒盘绕的山路会开出花儿。

  踩在清水河滩洗满脚泥的时候,姜青禾仍在回味那些或美或直白大方的唱词。

  徐婆子也哼着,“园子角里开红花,俺们都是婆婆娃娃家…”

  一路沿着河流又回到那间鸭舍,徐婆子问她,“要公的母的,老的还是嫩的,大的还是小的,要不你自个儿挑只?”

  “不过挂面不调,有言在先阿,俺只收麻钱,大的十个麻钱一只,小的就三五个。”

  现在没什么人买麻鸭,开春后想要菢鸭仔的,买的才多。眼下只有谁家多了个月婆子,生了毛娃想给补一补,才买上一只。

  “婶你给我挑吧,挑只老的母鸭,炖汤喝,”姜青禾听到这价格觉得还算公道。

  徐婆子是训鸭养鸭一把好手,她舍得给吃料,一只只土种麻鸭养出没有几只瘦的,满身羽毛也遮不住肉。

  徐婆子一路上都纳闷,眼下算是问出口了,“咋,要去送礼?”

  “不是,自家吃。”姜青禾被她问得一愣。

  徐婆子在她肚皮来回转了圈,悄声问,“揣上娃了?”

  “婶阿,你想啥嘞,娃馋肉哩,”姜青禾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她和徐祯只会有蔓蔓一个孩子。

  哪有那么多的爱能平摊出去呢,爱护好一个就足够了。

  徐婆子笑笑,还是说了句,“娃娃不宜惯,吃了馍馍还要饭。”

  但也进去挑了只最肥的,她反剪着麻鸭的翅膀,用麻绳绑了两圈拎出来。

  见姜青禾看边上才生出没多久,走路还张着翅膀的小鸭。

  麻鸭小时候颜色不好看,褐中夹杂点黄,尾巴毛发是黑的,嘴巴粉粉的,圆头圆脑瞧着挺可爱。

  “来只小的不?”徐婆子问。

  “麻鸭得放到水里养去吧,我们那离河远。”

  “害,”徐婆子摆手,“不用也成,就是到水里吃点鱼虾长肉,旱一点也能肥。”

  “你去麦田里捡点掉在地上的麦粒子,指定还没拾干净,麦麸也成,牧草咋都成。阿妹你说,要就给你拿几只壮的。”

  “选只不太养得死的吧。”

  姜青禾只有这个要求,她拿给蔓蔓养。

  小娃除了偶尔跟他们出门,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屋里自娱自乐,连玩伴都没有。

  就算徐祯给她削了很多木头块可以当积木玩,但一个人玩还是很无趣,没玩几次就腻了。

  养只鸭子正正好,让蔓蔓每天都有事做。

  果然当姜青禾到家把小鸭子放在地板上时,蔓蔓立即抛弃了她心爱的小水壶,跪在地上趴着看小鸭子一摇一摆走路。

  “娘,你把嘎嘎带回家了?”她头也不抬地问。

  “给你养好不好,”姜青禾把另外只大肥鸭递给徐祯,让他去宰杀。

  蔓蔓狠狠点头,兴奋劲上来,胳膊杵了好几下地板,腿也在地板蹬了好几下。

  “那你给小鸭子取个名字。”

  蔓蔓不假思索,“嘎嘎。”

  她补充,“小鸭子,大鸭子,野鸭子都是这么叫的。”

  她尖声尖气地模仿了一遍,然后评价自己,“好听。”

  姜青禾夸不出口,她高兴就行。

  嘎嘎满屋子乱窜,姜青禾怕它拉在屋里头,扯了根麻绳,从小鸭子头上绕一圈拴住,绑在一边不让它乱跑。

  屋里响起弱小无助的嘎嘎声,听到后头就感觉像一连串的叽叽叽。

  姜青禾要蔓蔓管住它,还告诉她,嘎嘎不能住在屋里。

  蔓蔓说:“爹给做房子,嘎嘎睡外头。”

  徐祯忙着杀鸭褪毛,等麻鸭剁成一块块,先焯水再下砂锅,小火慢煮。

  他才能空出手应付闺女的诉求。

  “要大,”蔓蔓这么说。

  她嫌徐祯弄的屋子太小了,就两长条木板搭上另一块木板做顶棚,她作为小监工,一点都不满意。

  “不好看,嘎嘎喜欢漂漂的。”

  “高一点,我想嘎嘎的时候,头进不去啊。”

  徐祯沉默,是不是最后还得自己住进去才成。

  干脆徐祯按照狗窝的大小来做,根本不管小鸭子跟手掌心点大。

  尖顶斜面,又阔又大,底下还垫了石头,有扇开得特别高的窗。门特别大,至少蔓蔓把头伸进去的时候,里头传来她满意的赞扬,“喜欢大的,嘎嘎也喜欢。”

  姜青禾觉得未必,丁点大鸭子就够缩墙脚的,猛地探进个硕大的脑袋,够渗人的,应该说够渗鸭的。

  结果屋子做好发现,鸭子腿短,能迈都迈不进去。蔓蔓又有了新要求,“要给个楼梯。”

  她想说台阶的,脑子里就没这个词。

  徐祯没有不依的时候,拿石头一次垒上去,等小鸭跌个跟头挨一记脑袋,能磕磕绊绊上去后,蔓蔓勉强满意。

  砂锅里的汤也炖到时候了,蔓蔓也馋了,她还是喜欢肉肉的。

  但她舔着嘴唇,眼神落在冒烟的砂罐里,馋字都快从她嘴角流出来了,蔓蔓却说:“要先给婆婆吃。”

  四婆待她是真当亲孙女样疼的,上回送去的那兜子鸭蛋,老人家自个儿舍不得吃,每天蔓蔓过去就剥给她。

  怕小娃嫌没味,还拿碗倒了点清酱让她蘸着吃。种下的黄瓜捡了水灵的,切片放糖给蔓蔓吃。

  蔓蔓人小,可谁对她好,她都知道。

  她肚子咕噜噜叫,咽下口水,撇开眼说:“我给婆婆送过去。”

  “行啊”姜青禾舀出一大海碗的鸭肉连汤,正好她想让四婆后天帮她照看下蔓蔓。

  她得和徐祯进山拉土,在后院造个菜园。

  “好,”蔓蔓点头,“我要带着嘎嘎。”

  “带,不能进四婆屋里。”

  蔓蔓点头,跑着跟徐祯一起去给四婆送鸭汤。

  回来啃着鸭腿,肉还在嘴里就说:“婆婆给我吃肉肉,我说不要,婆婆给我吃。”

  徐祯也是无奈,“四婆说自己嚼不动。”

  其实四婆还说:让他们自个儿吃好的,别往这送儿,她心疼。

  只是徐祯昧下这句话,只当没听着。

  没来得及醒面,而且有鸭肉鸭汤,吃面就有些奢侈了,忍住没去动面袋子,而是闷了锅高粱米。

  虽然口感不好,可鸭汤油汪汪的,肉煮的软烂,浇点汤在高粱饭上,也算是对得起肚子了。

  第二日,姜青禾穿着草鞋出来的时候,徐祯还在比较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他发现自己不上手摸,单凭眼睛去看,越看越稀里糊涂。

  看他专注认真,却憋不出一个字的表情,姜青禾就知道徐婆子说的不错,他们两个在种田这件事上,可不就是一根瓜秧子上的两个瓜蛋子。

  还是生瓜蛋子。

  早知有今日,他俩都应该上农大,而不是一个苦哈哈读了建筑,转头当木工。一个学民族学,到处去犄角旮旯的地方探风。

  正经事上没半点用。

  一路保持对稗子的高度警惕,下到田里开始埋头寻找。

  隔道田的阿伯笑着喊,“今个男人也带过来了呀。”

  “那可不,两个瓜蛋子总比一个有点用吧,”姜青禾笑眯眯地道。

  事实上,也并没太有用,在两人第n次把秧苗拔出来。又手忙脚乱塞回去的时候,踩在冰凉湿滑的泥地里,背后却出了一层汗。

  两人拎着捆稗子,坐在田垄上面面相觑。

  姜青禾沾着泥的脚踩在徐祯的脚上,然后说:“明年稻田减产,我就去拔生在其他地方的稗子。”

  长在稻田里的稗子,实在让她投鼠忌器,无从下手。

  其他地里长的,还怕拔不下来吗,到时候都给四婆家的鸡鸭当草料。

  “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徐祯也很认同,大概也只有到抽穗,才晓得出了多少稗子。

  休息的间隙,大伙照例是要唱山歌解乏的。

  徐祯听着对面唱,“阴丹衫子绿罩子,月白俩吊给个里子,模样儿像你的好少的,心肠儿跟不上你的。”

  他对姜青禾说:“我也会哼一句。”

  徐祯唱歌还行,嗓音很轻,他对着田唱,田里有禾苗,“泉水沿上的格桑花,骨朵大,羞答答,活像是尕妹的脸洼。”

  自顾自红了耳朵,这都已经是两人结婚的第六个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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