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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因为他们把湖泊叫做海子。

  春山湾有北海子,西海子,大海子,平西草原旁边的三个湖泊则叫南海子、东海子以及小海子。

  姜青禾知道这地方最大的湖泊居延海,要翻过乌鞘岭的鸟道才能到,那里每到开春就有数以万计的禽鸟过来产卵。

  飞不到居延海的,就会在北海子安家。

  去往北海子的路两边种满了白杨树,每一道弯曲的节点都有它的身影。路上并不平整,满是石头沙粒,蔓蔓被颠醒了。

  她伸出小胖手揉眼睛,看见这排又高又粗的树很兴奋,又犯起喜欢数树的毛病。

  “一、二、三、四、五…十,十一,十五…”

  徐祯在前面拉车,很高兴地转过来说:“蔓蔓,你已经学会从一数到十了,爹教你从十数到二十好不好?”

  “好啊,”蔓蔓应得很爽快,数的时候却不配合,就觉得十三后面是十六,还非要说她爹数错了。

  姜青禾才没理他们父女间的官司,她一路上都执着于一件事——捡牛羊粪。

  积肥是她这几个月的事业,话可不是白说的。

  当然不是真上手捡,她有两件工具,一样是五耙弯曲粪叉,牛粪坨很大,天热干得快,用粪叉抄底连土一铲,抖完土把牛粪扔进篓子里。

  另一样也是粪叉,但只有两根挨得很近的齿,并不是所有牲畜的粪便都那么大。驴的就小,外皮稍硬又光滑,不使点巧劲都叉不起来。

  大伙最喜欢的是羊粪蛋,一点不臭又干爽,用两齿耙一叉一个爽,就是小了点。

  这条路是往平西草原放牧要经过的,所以边上干掉的牲畜粪便不老少。等走到白杨树的尽头,露出生满碱蓬和红柳的土地,就到了北海子的芦苇荡,禽鸟的栖息地。

  而姜青禾不嫌累地捡了三大篓,她到地才觉得自己傻了,“我应该回去再捡的。”

  “就这么点路,能拉回去,”徐祯把板车后面的支架卸下来,扎进土里,板车就牢牢地保持一个平面,不需要往下卸货。

  蔓蔓跑去蹲在没有芦苇覆盖的地方,远远瞧着湖中央那座小岛上飞舞的禽鸟,她记得爹娘说不能靠近水面。

  在他们一家刚刚抵达,发出些微声响的时候,那些赤麻鸭就很警觉地跳进湖里,游远了。

  但是这里到处藏着它们留下来的蛋,在芦苇丛又或是刨出来的坑里。

  春天繁殖期的时候,去往北海子的三条路会被封起来。那时湖里湟鱼产卵,赤麻鸭下蛋孵化,各种候鸟生崽。如果有人过去惊扰它们,来年能捕的鱼减少,赤麻鸭会抛弃孵化的蛋,更多鸟类无法出生。

  山洼子里人不懂后世的动物保护,但他们知道不能杀鸡取蛋的道理。

  现在过了繁殖期,蛋该捡就捡,孵出来的鸭子太多也会破坏北海子的水质。

  她和徐祯一人埋头捡了一篮子鸭蛋,回头发现蔓蔓还在直勾勾盯着湖上的绿头鸭。

  “看起来蔓蔓很喜欢鸭子,”徐祯觉得闺女那种认真的表情,肯定是很喜欢小动物。

  姜青禾摇头,“你还是不了解你女儿,她指定是馋了。”

  果然两人一走进,就听蔓蔓在那里念念有词,“肉,好多肉肉!”

  “好多会飞的肉肉!”

  她一转头,兜着的口水就从嘴角滑落。

  姜青禾笑得趴在徐祯身上。

  徐祯被他女儿的馋样伤害了,给蔓蔓擦完嘴又不轻不重捏了捏她的圆脸蛋。

  两人都没觉得自己能捕到灵巧的野鸭,尤其还没有船。但姜青禾见蔓蔓这么馋,又心软,娃半个月才吃一次肉。

  她以前生活在水乡,湖泊里盛产野鸭,村里人捕野鸭都是先撒网,用家鸭引诱,然后抄网把鸭子兜进去。

  “试试吧,”姜青禾有些庆幸,她拿红柳纤维编的网还挺大,说不准真能走狗屎运套牢一只呢。

  徐祯跟她咬耳朵商量,不叫蔓蔓听见,“要是没网着,我们找徐婆子买一只吧。”

  徐婆子是春山湾的养鸭大户,她家养了很多土种麻鸭。

  姜青禾掌管家里所有的钱,嗯,就是那任凭她看出花来,也只有一百来个麻钱的财产。

  对湾里人家来说,在他们的生活里很少有买这个词,更多的是换。啥都能靠换,比如一头羊换一辆板车,但是暂时没人当这个冤大头。

  “成吧,”姜青禾答应。

  两个人连网都没下,就已经打算好了后路。

  下网得要技巧,而姜青禾不会,徐祯更不会,他钓个鱼坐一天鱼都不上钩。两个人随便把网拽在手里扔出去,一头拴在木棍上。

  见网离野鸭十万八千里,便不再管了,只有蔓蔓牢牢守着。

  开始顺着湖边缓慢地下鱼篓子,篓子口小肚子大,里头装了点食物,能引诱小鱼小虾入网。

  至于鱼罩子得找一块浅滩处,见到条鱼就把它罩在其间。但在这里是很没有用的东西,鱼没那么傻。

  最后徐祯发现了种新用法,直接倒过来当抄网。拉住两边的麻绳让罩子渐渐沉到水下,撒一把碎饭粒,等小虾成群游过来,就快速把罩子拉起来。

  每次都能收获铺满浅底活蹦乱跳的虾子,只是太小了,姜青禾把它们炒干放一把盐,也算是一道咸菜。

  她还蹲着看还有没有鸭蛋能捡,就听见蹬得很快的脚步声,蔓蔓红着小脸跑过来,布鞋都快挂不住脚后跟。

  她喘气吁吁,“有鸭子,”蔓蔓描述不来,最后她说,“在水里绊了一绊。”

  每次她不老实走路跌了跟头,四婆都会说尕娃绊了一绊,越蹿越高。

  小孩当时记着,现在就用上了。

  姜青禾有点不信网住了野鸭,可还真有只绿头鸭在撒网的地方挣扎。两只脚蹼都被细网缠牢了,急得它翅膀扑哧扑哧在水里胡乱拍打。

  “看来我们今天运气不错,”徐祯也停下打水的活计,走过来拉住网的一端。那绿头鸭一见会移动扑腾得更厉害了,最后被钳住翅膀,柳条捆住不能动弹塞到板车上了。

  蔓蔓凑近看,她不敢伸手去摸那泛着绿光的头顶。绿头鸭见她走进来,蹼掌登在木板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看起来很可怜,绿豆眼一直盯着她。

  这回不说吃肉肉了,她蔫蔫的。

  小孩子劲来得快,去得也快,蔓蔓搅着手指头跟姜青禾商量,“娘,不吃肉肉。”

  “真不吃肉肉了?”姜青禾假做疑问,“肉肉很好吃的。”

  蔓蔓扑到她怀里,不说话就一直摇头。

  姜青禾松了口气,她跟徐祯两人都是第一次当爸妈,诸如面对这次的事,既想让蔓蔓吃到肉,又不想过小养成她不敬畏其他生命的想法,好难。

  她和徐祯都是稀里糊涂被生下来,又磕磕绊绊长大,但在做父母上,他们郑重、清醒、明白地迈出了这一步。

  “来,我们把绳子解下来,”徐祯摸摸她的头,又拉住她的手,把活扣给一一解开。

  刚一松开桎梏,绿头鸭卖力挥着翅膀,一头扎进了芦苇丛里。

  蔓蔓才露出点笑意,“它回家找妈妈去了。”

  “找不到家很着急的。”

  她又抱住姜青禾的脖子,轻声说:“好妈妈。”

  又转头亲了一口徐祯。

  再次郑重道:“错了,不吃肉肉。”

  姜青禾想,还是可以吃肉的。

  徐祯想,买只又肥又嫩的鸭子,庆祝一下 。至于庆祝由头,太多了。

  两只水桶打完水要捆好了,水没装得特别满,太满颠的时候就会溢出来。盖上桶盖,拿三四米长的麻绳穿过木桶盖上的洞眼,给桶来了个五花大绑,保证漏不出来。

  今天鱼篓子里的鱼也很多,但是大多都是麻食子,一种特别小的鱼,姜青禾很喜欢它一点,没刺。

  还混进去两条鲢鱼,虽然不过巴掌大,也让她有点惊喜。本地的鱼种里除了湟鱼、狗鱼外,其他鲤鱼、鲫鱼、鲢鱼等都是从南边来的鱼种,早些年放到湖里不适应死了很多,留下来的在一个个湖泊,一条条河流里繁衍生息。

  “把鲢鱼在这烤了吃,”已经将近晌午了,姜青禾拍板。

  蔓蔓觉得吃鱼不是吃肉肉,而且她不太喜欢吃鱼,鱼刺会卡喉咙,她害怕。

  但是在野地里吃饭她很欢喜,又蹦又跳,去旁边的红柳林里挑了株最喜欢的。

  这时候还没洗的草席给铺到地上,有红柳遮阴不算热,徐祯拿出小刀,跑到一边去处理鲢鱼。

  把内脏和鳞片留给野鸭分食。

  他拎着开了花刀的鱼回来,姜青禾用火镰击打火石,冒出火星子加火绒子点燃,架好的干柴很快燃起来。

  徐祯掰了两根红柳枝条,捋去叶子洗净从鱼嘴里穿过去。以前吃羊肉串时,钎子一般分两种,便宜的用铁钎子,地道的用红柳钎子 。

  红柳生来就带着身盐碱味,烘烤时会逐渐渗透出来。姜青禾只薄薄抹了点姜粉,稍微去下腥,盐粒子放了一星半点。

  等徐祯似模似样地开烤,姜青禾又跑到板车边拎袋东西下来,解开布一看是个不大的罐罐。陶瓦罐双耳,还有个壶把,壶嘴突出,没有盖,浆洗得很干净,连火燎上去的黑灰印都没有。

  “罐罐,”蔓蔓认得。

  “怎么带它了,”徐祯忍不住问。

  姜青禾从火堆里扒出几块炭,磊上石块再把陶罐放上去,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徐祯。

  徐祯其实是个没有爱好的人,以前爷爷吃啥他吃啥,上学回来后就学刨木花、画线、榫卯,活的跟个小老头一样。

  跟姜青禾结婚后,也是随她的喜好。吃什么都可以,一点不嫌弃,很好养活,不过姜青禾觉得一点都不好,哪有无欲无求的人。

  非要带着他体验人生百味。

  后来徐祯喜欢上了钓鱼,只是没一次能钓上来过,再后来到了这里,他有了个新的喜好,喝罐罐茶。

  只是他喝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喝都很满足。坐在小矮凳上,手里拿一块炕好的馍,一边掰一边品罐罐茶,能不出声坐那好久。

  那个小陶罐他很宝贝,喝完先拿牛毛刷蹲在墙脚,仔仔细细把黑灰给刷掉。罐里头的茶垢也不放过,再打一层土肥皂,刷到锃亮跟新买的一样,才洗净让它自行阴干。

  “我拿它来还能干啥,本来准备熬鸭汤的,”姜青禾故意这么说。

  徐祯看透了她,只是笑,轻轻浅浅的。

  塞北没有茶树,不然也不会衍生出茶马互市,在这里砖茶是硬通货。早很多年前,往这里运的是红砖茶,毛红茶铡碎蒸制压出来的,又叫厢红。

  后来改制青砖茶,也由毛红茶变成老青茶,青砖茶保存越久香气越浓,品起来滋味也愈发好,更受牧民喜欢。

  牧民常用的罐罐跟鸡蛋那么大,名字却很大气,叫千里驹,烧开极快喝得也极快,一口进肚。

  姜青禾放在石头上熬的陶罐就大了很多,拧开水囊子倒水,下砖茶末。她还带了一块老黑糖,一小把枸杞和红枣干,看的徐祯一愣,差点忘记给鱼翻面。

  他自己熬的时候就放一点砖茶,熬到茶水浓酽,也不觉得苦,他吃惯了苦。

  但姜青禾说:“今天尝点甜的,好喝以后都这样喝。”

  他有点心不在焉。

  罐罐茶很快沸腾,一沸就用筷子捣茶沫,所以也有说不是熬茶,是捣罐罐茶,越捣茶香味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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