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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听俞嬴雅言中带了些许宋国口音,少宋子惊讶道:“先生莫非也是宋人?”握着俞嬴的手紧了些,说的也变成了宋人语。

  俞嬴含笑:“俞嬴虽非宋人,却在宋国住了许多年,在心里也就把自己当宋人了。”也把带有宋国风味的雅言换成了宋人语。

  少宋子点头,请俞嬴和令翊入座,一脸感慨地笑道:“请恕我适才失礼了。燕国离着宋国千遥万远,自我来燕国,还没再见过除我姊妹和从人外的宋人,适才乍闻乡音,不免感怀。”

  俞嬴叹息:“俞嬴四处飘零,也多年未曾归宋了。那边比这里要略略温暖一些,算着日子,这个时候桃花都该开败了。”

  听了这句风土气候的寻常语,少宋子越发感慨了。

  大概考虑到终究是在燕国宫内,旁边又有个不通宋人语的令翊,少宋子和俞嬴又换回带着些许宋人口音的雅言。

  俞嬴献上珍珠匣子,少宋子十分客气地推却。

  “给小公子穿两样珠花儿戴。”俞嬴笑道。

  少宋子笑了,再客气两句也便收下了,两人说起旁的。

  “先生刚才说不是宋人,敢问是哪里人?”少宋子问,问完,又想起什么似的,“先生名俞嬴,莫非是俞国人?我记得十几年前,有一位俞国公子葬在了燕国。”

  “俞嬴是公子景嬴族妹,先父为国君幼弟。那日俞嬴经过弱津,知道公子埋骨于彼处,故去祭拜。”俞嬴顺着说起那天的事,“哪知恰巧遇上都尉以三十骑对齐人五百兵卒,都尉实在神勇,一个回合,便把那看着也极威风的齐国先锋毙于马下。俞嬴看得心神激荡,没加小心——露了行藏,被都尉的人当细作捉了起来……”俞嬴笑着摇头,一脸的不忍回忆。

  少宋子笑出声来,转头打量令翊:“都尉果然这般神勇吗?”

  令翊清清嗓子,垂着眉眼道:“不敢当夫人和先生这样的夸赞。”

  看他不好意思,少宋子和俞嬴都越发笑了。少宋子笑道:“当得,怎么当不得?”

  俞嬴只笑不语。

  少宋子每日于后宫内,难得听到这样的事,不由得被她刚才说的经历钩住,接着问:“公孙被当细作捉住,又如何了?”因俞嬴刚才自述是俞国公子之女,故而少宋子换了称呼。

  “俞嬴与将军说明身份,将军也就把我放了。俞嬴约略知道一些军戎之事,见当时军中气氛,便知道当时将军正欲死战。” 俞嬴叹口气,“俞嬴心下着实感慨,当年俞国虽处楚魏这些强国之间,但若有令氏这样与国同脉、愿意以死卫国的将门世家,当也不至于沦落至这般地步,国破家亡,宗祀不继,宗室诸人无处存身。”

  “夫人适才称俞嬴‘公孙’,可夫人看,哪里有俞嬴这样身如草芥,乱世飘零无所依的‘公孙’呢?男子亡国尚且可出仕他国,我等女子……“俞嬴摇头,眼圈微红。

  俞嬴又忙笑着对少宋子施礼致歉:“俞嬴感怀身世,在夫人面前失礼了。”

  少宋子拉住她,沉默片刻,叹口气:“我自然是懂公孙的……”少宋子先是想到宋国,低头又一眼看见那个珠匣,眼中忧色更甚,齐国侵燕,若燕国有失,女儿又与眼前的这位公孙有什么差别呢?

  俞嬴说起后面的事:“当时俞嬴从南来,恰知河水形势,故而献半渡决河之策与将军。”

  “都尉冒死以三千兵卒过河对五万齐军,诱其过河,将军率两万将士死战,又有君上福祉庇佑,方成就新河畔以少胜多的大捷。”俞嬴声音始而激昂,后转低沉,“后来,俞嬴听说,将军及诸军将已经写好遗书藏于身上了……”

  “令氏是燕国栋梁,这些年多亏你们了。”少宋子柔声对令翊道。

  令翊行礼,行动间都是铿锵之意:“死战以卫燕是令氏家训,令氏子不敢一日或忘。”

  少宋子忙请他免礼,看着身材高大、神情坚毅的令翊,再看看眼圈微红的俞嬴,少宋子仿佛看见令氏将来是如何护佑女儿的。是啊,令氏与燕侯同宗同源,几百年守卫燕国,这种与国同脉的将门世家自然比方域那种新进之臣要可靠。

  少宋子出身宋国,是燕侯继室的媵人,虽蒙君上宠爱,却始终未被正式册为夫人,她又没有儿子,平时不愿多掺和外面的事,更不想惹恼燕侯宠臣,但这次为了燕国,为了女儿不至于流离失所,少宋子觉得,自己还是该与燕侯说一说。

  少宋子对俞嬴和令翊道:“令氏是燕国栋梁。你们放心,君上自然是知道的。”

  这话的意思,众人都懂。

  俞嬴微笑着说出此行目的:“于抗齐之战,俞嬴有一二小策想进与君上。”

  “那更好了!”少宋子笑道,“我先代君上谢过公孙。”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俞嬴和令翊从少宋子处告辞出来。待出了宫门,坐上车,令翊看着俞嬴早就不红了的眼睛:“适才,先生是真伤怀,还是做出来的样子?”

  俞嬴嗤笑:“都尉说呢?都尉不愿意红眼圈,自然只能俞嬴红眼圈了。”

  令翊清清嗓子,似极随意地道:“先生总说四海飘零,若不厌烦燕国,不妨就留在燕国算了。”

  俞嬴看他。

  不等俞嬴回答,令翊又转而说起别的:“先生除了会宋人语,还会讲哪国话?”

  俞嬴也便不回答头一个问题,转而回答第二个。她倚着车壁,拿出手指来掰算:“那可有点多……”

  看她那样子,令翊轻声笑着“嘁”了一声。

  日暮时分,有寺人来令氏府第传谕,说请俞嬴先生明日进宫,君上问策于先生。

第9章 俞嬴说燕侯

  昨日在少宋子面前,俞嬴是“公孙”俞嬴,可以红着眼圈诉说家国不幸,飘零之苦。

  今天,俞嬴只能是一位谋士。

  故而,昨日俞嬴穿得像个燕国都城中的公卿贵女,今天俞嬴的衣服要简素得多。

  俞嬴坐在车里,突然想起自己生前去见赵侯的事。当时已经在列国中有些名声了,不管好名声坏名声吧,至少去见哪国国君,不用这样在装扮上费心。辛辛苦苦十来年,一箭射来,还要从头来混……

  “先生从前游说过哪国国君吗?” 送她去宫门的令翊问。

  “不曾。”俞嬴道。

  “那为何不见先生慌张呢?”

  “都尉如何知道我不慌张?”

  “自然是看出来的。”

  俞嬴叹气,促狭心起:“那日都尉把鼻子凑到我眼前来,看出我慌张没有?”

  令翊:“……”

  俞嬴笑起来,适才觉得辛辛苦苦十来年白混了的郁气一扫而空。

  带着这股子轻快,俞嬴走进宫门,进了宫门,脚步便沉了。

  其实今日见燕侯,能否为新河大营说来援军,俞嬴并没有太大把握。

  燕侯为何以方域为上将军?令氏是与燕侯同脉的将门世家,令翊之父令旷守燕国北部门户,是燕将中第一等的人物,何以方域敢只给令朔两万兵卒守新河,令朔前去求其增兵,他断然拒绝?方域不怕令氏为难、燕侯责罚吗?

  燕侯自然不会责罚。

  燕侯如此,固然或许有些“臣争则君稳”的君王心术在,更多的,恐怕是与方域在抗齐之战上意念相合。

  被寺人带着走进燕侯日常议事的侧殿时,俞嬴有些诧异,殿内不只有燕侯,还有燕国太子友。

  燕侯老了很多,头发斑白,脸上皱纹横生,跟俞嬴十几岁时见到的中年人看起来几乎不像一个人了。虽然一胖一瘦,俞嬴却觉得他有些像齐侯贷。

  太子友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也像燕侯一样高大而瘦弱,但相貌更好一些,像个读书的士人。

  这些不过是一眼间的转念,俞嬴上前,燕侯和太子相迎,双方行礼。这是正经士大夫见诸侯的礼数。

  双方入座。

  “先生远道而来,出奇谋,使我燕军大胜齐军。寡人真是多谢先生了。”燕侯先道,“听闻先生出身俞国宗室?”

  “是,俞嬴是公子景嬴的族妹。多谢君上让人为先姊操持身后事,并给其极尽哀荣。”俞嬴致谢。

  燕侯微笑一下,咳嗽几声道:“先生莫要客气了。当年齐侯奔燕,与寡人诉说河间之难,又说了公子之义。公子以一言息两国兵戈,不惜己躯,护得齐侯平安。齐侯何其有幸,得如此义士相助?如此义士,寡人又焉能令其身后潦草?”

  俞嬴再行礼拜谢。

  客气话说完了,下面该说正事了。

  “于抗齐之事,听闻先生有克敌奇谋以教寡人,寡人敬闻。”燕侯道。

  “俞嬴曾听闻一位东邻翁的事,想讲与君上。有贼人欲入东邻翁之宅抢其财货。东邻翁有五子,翁令一子守大门,一子守堂前,一子守牖下,其余二子分守于二室内。

  “有路人劝曰:‘兵法云:凡兵之道,莫过乎一。’1今贼人众,而翁之子寡,贼人强,而翁之子弱,诸子合守,或还有一线生机,奈何令其分守诸门户,守望不得相助?贼人逐个破之,何其易哉!’”

  俞嬴看着燕侯:“君上以为东邻翁与路人之计如何?”

  燕侯沉默片刻:“路人所说固然有理,但五子若合于一处守大门,倘若贼人狡诡,自东墙抑或西墙爬入,又如何呢?”燕侯叹一口气,声音越发低了,“翁亦怕贼人太过凶残,五子倘合于一处,俱为贼人所杀。彼时,则家破矣,再无回旋余地。”

  燕侯看向俞嬴:“故而还是诸子分守更稳妥些吧?况且有贼人来,诸邻岂能不来相帮?诸邻来助,则无患矣。”

  俞嬴苦笑一下:“依君上看,诸邻何时来助?诸邻翁令几子来助?”

  燕侯一怔。

  “若俞嬴是西邻翁,是定会来助东邻翁的。”俞嬴道。

  燕侯面色和缓,点点头。

  “然俞嬴一定不会很快来助东邻翁,亦不会令多子俱来。若来得早了,来得多了,与贼人拚杀的不就成了我西邻了吗?诸邻俱是智叟,恐怕不会做这等亏本事。君上想想,从前贼人侵袭东邻翁之宅的时候,诸邻可有来得快的时候?”

  燕侯面色难看起来。

  “况且今时不同往日,西邻与南邻不相和睦,都恐怕令诸子去救东邻了,而自己家却被邻居趁势打了劫。”俞嬴叹道,“救不救邻居本在两可之间,因救邻居,而使己家有失,这件事智叟们更不会做了。”

  燕侯面色越发难看了,皱着眉沉默良久,再次对俞嬴行礼道:“不知先生有何妙计?还请先生教寡人。”

  俞嬴缓和了神色语气:“适才君上说得也很有道理。合于一处,既恐贼人狡诡,爬侧墙而入,又怕五子俱亡,再无回旋余地。兵法上说,‘以正合,以奇胜’。俞嬴有一策,不若令一二子为奇兵,屯于庭院间,若贼人俱屯于大门,则此奇兵去帮助守大门,合二三子之力,共同拒敌。若贼人爬侧墙,则此奇兵可持杆打贼,使其不敢翻墙而下。如此,既有合兵之益,又无合兵之险,总能多撑些时候,等得邻人来救,又能少些伤亡。君上以为呢?”

  不待燕侯说什么,太子友已经轻轻击掌,对燕侯道:“儿以为先生此计大善。”

  燕侯也点头,脸上露出微笑:“先生果然大才,天不弃燕国,使得先生来燕!”

  俞嬴也松一口气,总算勉强不辱使命。这支虽称“奇兵”,其实也就是不驻扎在一起的援军了。

  俞嬴又想起什么,笑道:“俞嬴还听到一策:一子守大门,其余诸子伏于庭院险要处。贼人攻打大门,守门之子不敌败退,却以真败为诈败,引贼人至庭院埋伏处。诸子俱出,群殴之。”

  燕侯笑了,没有说什么。

  太子友笑道:“亦是一条妙计。若成,兴许翁家能不患贼人数年。只是,就如君父所说,有些太冒险了。不知这是何人之策?”

  俞嬴笑道:“此人名翊。”

  燕侯和太子友都笑了。

  燕侯叹息:“翊都能出奇策了。听闻此次新河大捷,是他去诈败引得田唐过河的?”

  俞嬴点头:“是,令翊率三千兵卒过河,以雁行阵冲击齐人方阵,杀齐将张丰,待田唐拟将方阵换成圆阵时,令翊亲自断后,诈败后撤。”

  太子叹道:“率区区三千人竟以雁阵冲击齐之大军,也竟能斩杀敌军大将,又诈败诱敌,全身而退,真猛将也。”

  燕侯点头:“寡人还总觉得他是幼童。当年他父亲得他,抱来宫中与寡人看。寡人看此儿身大头圆,哭声宏亮,本拟赐名曰‘伟’,先问其父此儿可有名了,其父曰,得儿之日,于城外见一大鸟,非鹰非雁,长羽利爪,双翅展开有丈长,在天上飞,能遮云蔽日一般,故而为他取名为‘翊’。寡人说,但愿翊以后能似这鸟一般勇猛,如今看,翊果然是一员猛将。”

  俞嬴忍不住微笑,霍,原来令翊的名字还有这个典故,嘴上却道:“燕国代代有良臣猛将,此君侯之福也。”

  燕侯和太子友都笑着点点头。

  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俞嬴正要告退,却见燕侯沉吟:“还请先生转告仲朔,寡人非不念令氏几百年护卫燕室之德,实在是新河总要人守的。若齐人太强,仲朔可退回到桑丘几城。寡人绝不怪罪。便如先生所说,寡人是东邻翁,仲朔诸将是翁之子,寡人哪一个都心疼。”

  仲朔是令朔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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