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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你名‘翊’,就真当自己会飞能上天了!”

  众军将为免尴尬,早退了出去,但到底还是留下一二亲近之人。军中虽肃穆,听了这句“上天”,几人还是有些忍俊不禁,纷纷劝道:“将军,都尉勇武过人,且有胆略,这次杀了齐军锐气,是可喜可贺的事。”

  令朔叹道:“并非我令氏子弟不能死,可也不能莽撞送死。他父亲驻守东北边塞……”

  令朔正说着令氏世为燕将,不畏死难,一片忠心,有人进来禀报,抓了个人,疑为细作。

  战时不比平常,令朔暂时放下训斥侄子的事,让人把细作带上来。

  想不到,竟是个女人!

  令翊混不把叔父的训斥当回事,抱着肩,也扭头看这位“细作”。

  这女子身量颇高,面色苍白,额头带伤,身上有些狼狈,打扮得倒像个平常乡间女子,只是一双眼睛也太有神采了些——见了自己竟然还弯了一下!

  有鬼!哪里有这样的乡间女子?便是那些有见识的耆老来到兵营,也无不打颤。

  令翊正待说什么,已被其叔父赶了出去。

  令翊出了大帐,刚才跟他一块在南岸当“斥候”的两个骑兵正等着。便是其中一个发现山坡上有异,捉住女“细作”的。这些人是令翊从边塞带来的,是他的人。令翊与他们一同去看刚才缴获的齐人军械。常听说韩人、齐人的剑戈铸得好,倒要看看好在哪里!

  等令翊看完一堆刀枪剑戟,又去略清洗了下手脸回来,便见众将都在,那疑为细作的女子笑吟吟地站在叔父身旁,而叔父称呼她“先生”!

  令朔脸上缓了神色,对令翊道:“亦冲先生乃儒家子西先生再传弟子,与那边山丘上埋葬的公子俞景嬴既是同族,又系同门,此次是来祭拜公子景嬴的。恰好碰上齐国侵燕,愿意助我等一臂之力。”说着还客气地对那女子颔首作礼。

  令翊不是不知道有朝为田舍郎,暮为卿相客这种事,只是——这也太快了吧?叔父真的查证了这女子身份吗?

  “亦冲先生还有诸将都为你说情,责罚暂且寄下,你要好好反省。”

  令翊人在叔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冲众人还有俞嬴行礼道谢。

  众人答礼。俞嬴也微笑还礼,一口雅言:“都尉请勿客气。”

  当时远远地看,便觉得这位形貌颇佳,如今离近了看,只觉得更好!身长八尺有余,明明是武将,却甚白,丰额高鼻,一双英气的剑眉,眼睛却很清秀,眼尾微翘,许是因为刚净过面,眼睛微红……俞嬴笑着别开眼,再看就失礼了。

  俞嬴前生的时候游荡列国,颇见过些好看的男子。远的不说,临死之前打交道的公子亭,相貌就很不错,只是赵亭有些过于追求儒雅,终究少两分朝气和霸气。还有田向……呸!不说他!

  俞嬴突然想起十几岁时见到的那位简姜太后说的,“我老了,就喜欢年轻些的君子们,那眼睛多明亮,臂膀摸起来硬邦邦的!你们年轻,就爱那些稍微年长的,有权势,有智谋,能一眼看清你们所思所想,只要他们乐意,说话做事都说到做到你心里去……”俞嬴现在似乎还能闻到简姜太后身上的熏香。

  而自己如今是出生在燕地边城的商人之女“盈”。不,应该说是一个俞国宗室女。俞嬴给自己捏造这么个身份,一则是解释为何在那山坡荒冢旁,一则也是实在懒得换名了。“冲”为月缺,“盈”是月满,便让“亦冲”来替“盈”和“明月儿”活着吧。2

  真如恍惚一场大梦。

  俞嬴这前世今生的慨叹,也不过是转瞬的工夫。

  既充任令氏门客,总要出些谋划。当令氏门客,倒也不是被当作细作捉来的权宜之计。没生于斯,却葬于斯。虽俞嬴不甚在意自己那把枯骨,但燕人帮忙收了,总是人情——况且,临死那一箭之仇总要报的。

  俞嬴还得感谢这个时代越发地礼崩乐坏,或说感谢如今燕国缺人,又正在打仗,不然按从前的规矩,“毋使妇人与国事”,“戎事不迩女器”,3自己一个女子,恐怕想当这个门客也当不上。便是前世,也不过是仗着个公子的身份,才能四处鬼混钻营罢了。

  俞嬴看这位年轻的眼睛明亮、臂膀硬邦邦的都尉顺眼,令翊却看这位面色苍白、来历不明的亦冲先生不顺眼。

  “齐人攻燕,先生可有退敌之策?” 令翊问。

第3章 先生的妙计

  “找三晋求救。”俞嬴道。

  令翊冷哼:“先生说的倒确实是妙计。从前齐人来犯,我国也确实多赖三晋相助,才得以打退齐人,但去岁赵国夺了魏国的黄城,如今魏国与赵国剑拔弩张,怕是很难摈弃前嫌,合同来救燕国。”

  令翊停顿一下,适才的挑衅之色少了些,多了些就事论事的意思:“不管是赵还是魏,怕是也都不会单独来救援燕国——怕这边与齐军交战,背后被对方攻袭,腹背受敌。且这两年为抑制赵国,齐魏多有勾连。至于韩,身处魏楚秦诸国之间,常自顾不暇,况且,韩国距离燕国更远,更不会借道来救燕了。”

  俞嬴摇头:“只要三晋还不想让齐独大,他们就会搁置龃龉,来救援燕国的。”

  令朔知道令翊的熊脾气,怕两人争执起来,忙道:“但愿如先生所言。君上已经派使者去三晋求救了。只是如今远水解不了近渴,齐军已至新河南岸,旦夕便要过河,我们在此屯兵不过两万,如何挡住五万齐军过河?”说到后面令朔不禁叹气。

  令氏先祖乃燕侯幼弟,当年讨伐山戎、征战孤竹令支时有战功,战罢,便被封于令支,故而以令为氏。几百年来,令氏世代为将,为燕守边。如今山戎不成气候,令氏便驻东北边塞,以防东胡。

  为将者,多难善终,子孙也难繁盛,令氏便是如此。如今的令氏嫡支家主只有兄弟二人,年长的便是令翊之父,现如今在北地边塞,守着燕国的东北门户。

  年少的是令朔。令朔不比其兄,虽出身将门世家,却少两分领兵打仗的灵气。尤其这几年,齐国侵燕,令朔驻防之地,每每失守,与齐交战,每每败北,故而并不十分受燕侯器重——至少比不上驻防于桑丘的方域。此次抗齐,便是以方域为上将军的。

  方域分三重布防,第一重在燕齐之交,如今已告破。新河及东北长城一线为第二重,齐军避过长城,现已逼近新河。第三重便是中易水之桑丘汾门诸城。若第三重失守,则下都武阳危矣,燕国危矣。

  令朔不认为自己能守住新河,方域给的兵卒太少了。以少胜多这种事太难,又不是令翊愣头青那几十骑……话又说回来,若燕军都如令翊那几十人,还愁什么呢?

  想到令翊,令朔更想叹气了。自己是时时都准备好为国捐躯的,但令翊若也陷在这里,日后泉下怕是难见兄长。

  令朔一脑门子黯淡前景、国恨家愁,令翊说的却是眼前:“半渡而击之,守新河倒也并非全然守不住。”

  俞嬴点头赞许,说的却是:“然敌众我寡,便是奋力一战,半渡而击之,燕军怕是也伤亡惨重。”

  令翊又抱起肩膀,扭头看俞嬴,语气颇有些无赖:“故而问计于先生这样的谋士。”

  俞嬴笑了,看他一眼:“既小君子认我这个谋士,俞嬴便献上一计:让士卒以沙囊在离此不远的上游桃花渡壅堵河水,令其暂时改道,入易水支流。好在今年雨水不多,齐人远来,之前探路先锋又已被全歼,其大军至,若不仔细去上游探看,便会认为今年天旱河水浅,这个河段可不用舟楫,涉水过河。待齐人半渡,便撤去沙囊,决水冲之。”1

  “善!”令翊击掌。击完掌才想起她叫自己的那句“小君子”,当下要笑不笑地看着俞嬴,呵,小君子……

  令朔及另几位军将也都击掌赞叹。

  令翊却又道:“先生远来,对燕地倒是很熟,竟然知道小小的桃花渡……”

  “俞嬴不但知道桃花渡,还知道桃花渡旁有桃花林、芍药圃。每年三月上巳日,许多人在此祓禊祈福,游春玩乐。今年是来不及了,明年都尉若还在此,可去一游。” 俞嬴意有所指地眯眼笑道。

  上巳日,在水边沐浴祈福、踏青游春,在列国许多地方都盛行。这又是个年轻男女相会相约的日子,便如郑风中唱的“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令朔及几位在座军将都是中年人,刚才听得“半渡而击”之策,觉得可行,心口一松,此时脸上便都带了笑,齐齐看向令翊。

  令翊全没有少年人被当众打趣这种事的羞涩,反而挑眉问俞嬴:“先生这般熟悉,莫不是去过?”

  俞嬴笑而不答。

  令翊越发觉得这里面有鬼,还“桃花林、芍药圃”……他也想起那首郑风,又看一眼俞嬴,难道——真是与哪个“士”同游过?

  这些小儿女的眉眼官司让气氛松了松,众人接着说“中渡而击”。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齐人不去上游细查河道,轻率过河。

  如今不比从前了。从前,宋襄公与楚军在泓水大战,不听大司马公孙固中渡而击的建议,必等得楚人渡河完毕,列好阵势,方才与楚交战。

  如今,没有宋襄公那样固守旧礼仪的君子,诸国为将的都是大司马公孙固。自己是公孙固,自然也防着旁的公孙固。

  对此,俞嬴笑道:“自然还是诈败。招式不在新老,管用就好。”

  众人都听她怎么个诈败法儿。

  “之前将军告诉我,齐国领兵的是老将田唐。这位老将,俞嬴与之有数面之缘,勉强说得上熟悉。田唐出自田氏庶支,极骁勇善战,又崇尚俭朴,不喜欢浮华之风,对临淄世家子斗鸡走犬、鼓瑟吹竽、锦衣华服、精食美馔极看不惯。曾言‘若齐人皆如此,则齐亡矣。’”

  俞嬴从上到下打量令翊:“都尉形貌昳丽,略一装扮,想来便比最风流的临淄少年还好。”

  令翊在边塞的时候,边城女子大胆,不止一个冲他唱过歌,回到都城,也有公卿贵女与之表白心意,但还从没被一个女子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过,自然也没有人当面说过他“形貌昳丽”。

  令翊有些疑心她在调戏自己,但她面色又极正经……

  俞嬴接着说如何诈败:“都尉带兵卒涉水过河,列阵迎敌于南岸。田唐听你自报出自令氏这样的世家,又见你华服丽饰,定然轻敌。”

  俞嬴嘱咐:“都尉此战,既要收着些你的长矛,不可引起田唐警觉惧怕之心,又不能收得太过,总要打出点儿火气来,如此‘败’得才真,才能引得田唐来追。火候还请都尉临阵拿捏。”

  令朔还在犹豫,令翊已经点头,眼睛里一股子桀骜:“让我去会会那个老匹夫!”

  令朔终究也点了头。

  事不宜迟,当下令朔便发将令,众人都领命而去,整个燕国军营动了起来。

  暂时没俞嬴什么事儿,令朔极客气地安排人带她去休息。

  随众人出了营帐,俞嬴叫住令翊:“都尉!”

  令翊转头,自己都不知道想的是什么,鬼摸头似的道:“亦冲先生莫不是要看看翊打扮起来够不够‘昳丽’,比不比得上那些风流的临淄少年?”

  俞嬴顿一下,脸上现出颇有意味的笑:“俞嬴正有此意。”

  令翊说完了,想咬自己舌头,待听她这么说,却松弛下来,脸上挂着大尾巴狼一样的笑:“如此便请亦冲先生稍候。”

  两人一同往令翊营帐走,身后跟着两个令氏家奴。两个家奴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又都低下头,默默地跟着。

  俞嬴负着手,看着燕国大营,又看向原野和蜿蜒的河流。从前听说这种时有大战的地方,战死的人太多,天阴和朔望之夜往往能听到鬼哭。许是当过鬼的缘故,想到即将发生的大战,俞嬴有些恻然。这些兵卒,不管哪国人,谁无父母手足,谁不向生而畏死?可惜生逢乱世,俱是身不由己。

  身后有脚步声。俞嬴转头。

  霍——

  令翊一身朱红暗纹玄色兕皮甲胄,宽宽的革带束着劲瘦的腰身,腰上的凤鸟带钩镶金嵌玉,衣领、袖口、甲裙下露出些许朱色锦衣来,脸被衬得越发莹白,眉目也越发显得清朗。

  俞嬴笑,这也好看得太过了些。

  令翊微扬下巴:“如何?”

  俞嬴由衷赞叹:“甚美。”

  令翊脸上露出自得的笑。

  俞嬴笑着轻咳一声:“适才叫住都尉,除了看甲胄,还有一句话要与都尉说。”

  令翊挑眉。

  “这——是一件齐国田氏的阴私事。”俞嬴想了想措辞,“从前田成子时,嫌田氏家族不够大,男儿太少,便选了许多女子入其后宅,而诸门客舍人出入后宅不禁。到田成子卒,他共有七十余子。” 2

  令翊惊讶得张开嘴巴,旋即笑起来,笑过,扭头看向别处。

  呦,竟然把这位猛将说得尴尬了……

  他尴尬,俞嬴便不尴尬了,笑道:“这样的事情,又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本来是无人知道的,但十几年前有个修史的士人在临淄遍访民间言论,记录了田成子这件事。

  “田唐的祖父便是田成子的庶子之一。不知田唐如何知道了这人修史记录的事,为遮羞,把这士人杀了。当时此事在士人学子中还掀起了一些波澜,田唐因此被解了职。若对战时,田唐不躁不怒,可用此事激之。”说到后面,俞嬴又严肃起来。

  令翊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会错了意。这种隐私事不方便在大帐里当众讲,她刚才叫住自己并不是要看甲胄,只是要说这件事罢了。

  (女主穿越前后名字一致的问题看本章“作者有话说”哈)

第4章 半渡而击之

  俞嬴极善解人意,怕这位小君子当着自己脸红起来,当下微笑告辞,让两个令氏家奴带自己去营帐。

  令翊脸皮厚,她走了,自己便把适才会错意的事扔了。

  令翊在后面看着她。这位先生身上疑点太多。那口极好的雅言和行动间的礼仪,倒确实像一位宗室女,但半渡而击的谋划,面对浴血之军的自如,又岂是一个灭国许久年纪轻轻的小国宗室女该有的?她看着年岁还不如自己大,又是怎么知道十几年前齐国田唐杀死修史士人的事?难道是听师长说的?还有桃花渡,她是什么时候来燕国的,何以对此地如此熟悉?

  她的背挺得很直,不似许多女子总是肩背略弓低着头,以示谦卑。她走路的样子很从容,仿佛这不是即将开战的燕军大营,而是自家庭院。风鼓着她的袖子,吹动她的衣裙,令翊突然想起不知道蓟都中哪个浪荡世家子说的话:“虽荆钗粗服,不掩国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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