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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虽说是他刻意叫佟贵妃和钮钴禄氏互相制衡,可钮钴禄氏已经没了,佟贵妃再高兴也不该在灵堂上露出笑的模样。他再看佟贵妃的脸,就瞧出来佟贵妃脸上擦了粉,这香粉敷在脸上,看着格外得明显——要是真在灵堂上落了泪,这痕迹也不能一点也没有。

  他又想起刚刚撞到出门的云佩,一点脂粉未染,脸上的哀戚也真,心里头忍不住地就把她和佟贵妃放在一块儿对比了一下。

  比较完了才意识到这样不太好,又轻轻放下了。

  佟贵妃已经亲自捧了香过来:“万岁爷。”

  康熙接过,认认真真给钮钴禄氏上了一炷香。

  站在他这个位置,只能看到黄布纠缠的棺椁,里头的情形一点不见。他看不到钮钴禄氏,只能听到佛经诵读之声,应着喇嘛们魂幡响声,心里那一点愧疚忽然就升腾起来了。

  人一死,一切过往也都如云烟散了。

  他想起二月初五那天,钮钴禄氏叫人去乾清宫请他,他因为朱广新禀报的事情心中不豫,还是先去了太皇太后那里,被太皇太后劝了两句,才怀着不高兴的心思去了坤宁宫。

  那会儿钮钴禄氏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见了他也不行礼,只闷声问了一句话,那句话,他到这会儿还记得。

  她问:我知道皇上是为了满洲勋贵的势力才要我进宫,我曾怨恨过,后来也释然了,如今只想问您一句话——您后悔过吗?

  说完也没等他回答,径直背过了身。

  后来康熙一个人在坤宁宫默默坐了许久。

  如今,他站在这里,想起了那句话——后悔吗?

  不后悔的。

  帝王之术,想要坐稳大清的江山,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努尔哈赤、太宗、多尔衮等人大肆屠杀汉人,冒着全天下的骂名登上了帝位,世祖皇帝四岁登基,为了坐稳满人的天下,后宫一度全是蒙古妃子,后来又冷落她们。他登基的时候,有太皇太后辅佐他,他却也不能完全听从祖母的话,因为祖母是蒙古出身,而他要压制蒙古。连如今后宫里的几位蒙妃,也大多都只是出身于亲近他的博尔济吉特氏。

  只有坐到这个位置上,他才明白,这一辈子有太多的东西需要舍弃,也有太多的东西要他全力以赴。

  钮钴禄氏问他后不后悔。他能斩钉截铁地说出不后悔。

  他唯一剩下的只有愧疚。

  那柱香笔直地插在了香台之上,青烟袅袅升起,遮住了灵堂上挂着的钮钴禄氏的画像,模糊不清。

  康熙上完香就转身离开了。

  他沿着坤宁宫长长的廊子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殿。

  到了跟前才发觉不合适,这一块儿大多都是前来举哀的命妇们,万一冲撞了哪个都不好。正要转身出去,就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

  “司香,你替我换双鞋。”

  紧跟着是那个叫司香的宫女的声音:“哎呀!主子,您这膝盖怎么都青了。”

  云秀也听见了司香的声音,连忙低头去看云佩的膝盖。她天生的皮子白,又总是磕磕碰碰的就容易留下痕迹,这会儿膝盖上头青了好大一块儿,看着格外明显:“这是怎么弄的?”

  云佩把衣帘放下:“没事儿,也就是那垫子里头放的东西硌着了。”那种常有热气散出来的垫子里头都是塞了加热过的圆石子,又拿布头紧紧裹着,好让热气没那么快散,她把那垫子垫在身下,时间长了,哪怕底下有布,也将膝盖膈青了。”

  这下子云秀就没法说什么了,总不能把那垫子给抽掉不是?那垫子虽然硌人些,好歹有热气儿,云佩怀着孕,最怕的就是着凉受冻。

  她想了想,说:“不然我给姐姐做个‘跪得容易’吧,如今才二月里,天气还冷,咱们穿的衣裳还多,外面再套了孝服,谁也看不出什么。”

  话音才落,就听见外头有人问:“什么跪的容易啊?”

  云秀一惊,扭头去看,才发现是康熙:“万岁爷。”

  康熙叫她起来,自顾自地去看云佩的腿:“衣裳撩起来我看看。”

  云佩脚往回缩了缩,不肯掀。

  康熙瞅她一眼,面不改色:“都看过多少回了,这会儿又羞什么。”

  云佩面色涨红,恼道:“皇上!”

  她不动,康熙自个儿蹲下身掀起了她的衣裳。裤腿往上一捋,那片青紫的痕迹就露了出来。他将手放上去:“疼吗?”

  云佩摇头。坐了那么久,腿早就麻木了,再疼也感觉不到了。

  康熙想了想,对梁九功说:“去,拿药酒来。”

  堂堂乾清宫大总管,被指使着去拿一瓶药酒,他也没生气,乐呵呵地就去了,没一会儿就亲自捧了回来。

  康熙本想着叫人帮她擦,可一看周围,都是女人,手劲儿想来也不够大,又不能叫梁九功这些个太监动手,便亲自抹了药酒替云佩揉腿。这药酒是好东西,只要拿狠劲一揉,过一两天就能完全散了。

  他从小儿就跟着骑射师父练箭、学习武艺,一身的力气非常人能比,才揉了两下,云佩就红了眼睛。

  “你哭什么?”康熙还好意思问。

  云佩揪着衣服,又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就偏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个“疼”字。

  “娇气。”

  嘴上这样说,他手上还是放缓了力道。

  云佩一双腿本是青的,这会儿被他这么一按一揉,从里到外都成了一片红,像是艳丽的海棠花,娇娇怯怯。

  康熙目光一滞,又面不改色地替她又揉了几下,然后将她的衣裳又放下,说:“既然腿不舒服,就回去吧,晚上你不用守灵了。”

  云佩整理衣服的手一停:“这样不好吧。”别人都在,她却例外,总要受人非议的。

  康熙却说:“天下都是我做主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说完,好似觉得自己这样的语气有些狂,他又补充一句:“更何况你如今有身孕,也才一个月,头三个月最要当心。”

  他这样说,云佩也就应下来了。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等会就是用晚膳紧跟着守灵的时候了,云佩也不用再去,想了想,干脆准备回宫。

  康熙这会儿没什么事,干脆送她回去。

  承乾宫就在坤宁宫边上,云佩怕被人看见不好,专门从偏殿走的,过一个夹道就能到。

  夹道上落了雪,虽然宫人们扫清了落雪,也还是有些滑脚,康熙没叫步辇跟着,又怕云佩摔了,干脆牵着她的手走在夹道里。

  细雪纷纷,云佩看着阴沉天空之下的红色宫墙,心里滋味难辨。

  她不知道康熙心里怎么想的,也不是很想知道,这样自欺欺人一般过着日子,总不会比爱着这个人却只能看着他三宫六院差了。

  两个人沉默地走着,云秀就跟在后头,梁九功正和她搭话:“姑娘往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云秀知道他是个人精,这话也不敢立马应,只推辞:“我能有什么大事,还能劳动谙达您?那不是大材小用么!”

  梁九功笑眯眯的,朝着前头使了个眼色:“往后姑娘能用到我的时候还多着呢!”

  云秀跟着他的眼神往前看,云佩正在偏头和康熙说话。

  “万岁爷看着像是有心事?”总不能叫两个人一直这么沉默着吧,云佩想。

  康熙却没反应,等把她送到了承乾宫的门口,他才叹了口气似的说了一句话:“最近觉得有一点累,又不算太累,总觉得自己能坚持下去,却又总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冒出来打乱朕的节奏。”

  他说的没头没脑的,云佩半天也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好在康熙也没指望她明白,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朕在外头看着你。”

  云佩被他推动着要跨进门,都抬起腿了,才想起云秀每回过这个门槛都嫌绊脚,她下意识地回头。

  丧钟再次敲响,两宫离得太近,很受声音的影响,墙头的白雪扑簌簌地落下来,伴着沉闷的声音砸在地上,唱灵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什么,坤宁宫里顿时哭声震天。

  她和康熙离得这样近,近到好像能听到他说的任何话。

  可那哭声一起,就叫云佩想起了故去的钮祜禄皇后,也把他的话音盖住了。

  他们又仿佛离得很远了。

第31章

  到了第二日,云佩才进了灵堂,跪在前头的嫔妃们就都忍不住回头去看她。

  昨儿夜里大家都在好好守灵,也是到了半夜的时候才发现云佩不在,当即眼神就微妙了,私下里互相交流过,却谁也没看见她,连佟贵妃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她们都以为云佩仗着自己有身孕偷偷躲懒去了。

  等到了自个儿休息的时候,她们特意在号房里找过也问过伺候的宫女,结果哦得知的消息却是——云佩从下午就不在了。

  她们仔细想了想,只怕云佩去觑着机会就回宫了?

  这也——忒没规矩。

  云佩进去的时候虽然看出她们的表情异样,却没想到是什么缘故,她昨儿夜里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根本没睡好,这会儿有点精神恍惚。

  还是云秀先看出来不对劲,心里头一琢磨,便明白了为什么,想明白以后,她就有点懊恼:“昨儿姐姐回去,我忘记叫人和佟贵妃说一声了!”乾清宫那边儿也没派个小太监说一声。

  这原是她的过错。

  云佩却安慰她:“那会儿也是意外,如今跟佟贵妃说一声也来得及。”

  云秀没法,只能去找了若荷。只是一边和若荷交代事情,她一边忍不住想,自个儿的性子还是太过跳脱了些,要是自己能和姐姐一样稳重就好了,往后姐姐要生孩子了,她这样的性子可不能再继续,小孩子都那样脆弱,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出事儿。

  想到这里,她已经迫不及待等着如意到她们那里去了,至少自己也能跟着学一点东西。

  等到和佟贵妃说了昨天的事,没过多久,那些嫔妃也就知道了,可知道了也没法子,没法子不说,还给自个儿添堵,谁叫这样的大日子皇帝还想着人家,谁叫人家肚子里头还揣着一个?

  酸也酸不来。

  可再怎么说,还是酸呐!

  各人心里有各自的想法,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守了三天灵。到了二十八的时候,孝昭皇后的梓宫就得迁到武英殿去了。孝昭是康熙亲自取的谥号,召日为昭,《楚辞大招》之中句云“青春受谢,白日昭之”,有灿烂辉煌之意。

  听说康熙将谥号报给孝庄太后以后,她沉默了许久。

  皇后仪仗就摆在乾清门外,外臣们低头跪在门口,命妇们随着梓宫一同进入武英殿。

  这是云秀头一回看见康熙的大臣们,她还满怀期待地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想要找到祖父和阿玛,等一个人影也没看见的时候,她才想起来,他们家里如今还只是包衣,根本没资格入宫。

  难免有一点丧气。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隐约在门口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侍卫,只是细想了想也没想起来是谁,很快也丢在了脑后。

  接下来几天的行程都和头一天差不多。康熙停朝五日,日日都来钮祜禄皇后梓宫前举哀,太皇太后也想来,可她年纪大了,身体也并不好,最后没办法,叫了皇太后来替她。

  一直到了三月十五,康熙才得以除服,宫嫔们也不必再往武英殿举哀了,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云佩的胎已经到了三个月的时候,由太医诊断过,这胎尚算安稳,只是因为皇后之丧,日日都要去灵前,难免有些操劳和心绪不平。

  云秀一听太医这么说,立马紧张起来了,连那些现代知识都全忘记了,硬要云佩坐着养胎,连从前做的小衣裳、小枕头也不许她再碰。

  云佩十分无奈:“真不用这样紧张,我静静养几天就行了,你没瞧见太医都这么说么?”

  云秀肃容:“就是太医说的要静养,我才不许你乱动弹的!”她傻兮兮地摸了摸云佩的肚子:“我还等着当他的姨娘呢。”

  三月的孕肚已经微微隆起了,云秀每天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摸云佩的肚子,虽然还听不到胎音,也感受不到孩子的存在,她也每天乐此不疲。

  康熙得有一个月没有进后宫,每日里都去皇后梓宫前举哀,云秀说起这个的时候,觉得有点儿嘲讽:“人活着的时候没见到他多喜欢,一个月里也没去看几回,人死了,倒是天天相见了。”不过是作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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