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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周青蓉扶着桌子站起身,把脸埋在枯草堆一般的头发中。她被全班灼灼目光包围,像一只被狂风暴雨吹打的孤舟,只想沉入江心。

  “你们都给我好好看看她。” 钱卫红说,“我们班倒数第一,数学25,语文30分,两门加一起都没及格,你说说,你怎么做到的?”

  周青蓉不说话,钱卫红也没指望她能回答,示意她站上讲台,然后继续对全班同学说:“如果把她的成绩去掉,我们班和三班就能够并列第三。所以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钱卫红使劲用手指戳周青蓉的太阳穴,“你就是我们班的害群之马!”

  钱卫红拿起戒尺,左手攥住周青蓉的手,右手毫不留情的狠狠打了三下。周青蓉的手掌立刻红肿起来,在被一番羞辱后终于被允许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别急,还没完呢。” 钱卫红的视线和盛慕槐接触,被她眼神中毫不掩饰的鄙视和恶心震得一窒。盛慕槐就这样抬着头看她,面若冰霜,仿佛在看一坨垃圾。

  钱卫红回过神,冷笑着抬起手中的最后两张卷子:“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首先让我恭喜一下盛慕槐同学,你考出了年级第一的成绩,双百分。”

  话音一落,班上就哗然起来,前排坐的人都纷纷扭头去看盛慕槐,因为从二年级开始,班上就几乎没有人能一道题不错了,更何况是两个一百分。

  盛慕槐的头始终没有低下,她听出了钱卫红话里的不怀好意,但她问心无愧。前世她虽然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但成绩却很好,大三就获得了保送首都最高学府的名额,别说是小学三年级的题目,就是现在直升高中,对她也没有丝毫难度可言。

  “一个月前的小测你还是班上的十六名,两科都没有过90,以前也从来没考过班上前三。来来来盛老师请到讲台上来给我们上上课,也让大家都学学,怎么快速把成绩提升到100分?” 钱卫红问。

  盛慕槐走到讲台上,认真思考了一秒钟,说:“就是突然开窍了。嗯,也可能是因为座位搬到了后面,没有两个傻子上课打扰的原因吧。” 这番话让她成功看到王明和李大红脸色一变。

  钱卫红说:“开窍?我看你是一个心眼开了七个窍,就会投机倒把钻空子!我告诉你,成绩下滑不可耻,但是作弊就是严重的思想道德问题!”

  “我没有作弊。” 盛慕槐说。

  “有没有作弊不是你说的算的。” 钱卫红看着盛慕槐那双没有丝毫畏惧的眼睛,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向来学生在她面前就像是鹌鹑,缩着脑袋脖子,让往东不敢往西。可是盛慕槐的头始终抬着,眼睛里没有丝毫对她该有的敬畏。

  这种认知把她给激怒了。她将两张用红笔打了大大100分的试卷折叠在一起,在全班同学惊讶的目光中从中间一撕两半,然后又把两半叠在一起,撕得更碎。

  盛慕槐睁大了眼睛,她知道钱卫红心里扭曲,但没想到能扭曲到这个程度。

  “看到了吗?你的100分在我的心里,就和这堆碎纸片一样是垃圾。” 钱卫红说完,将撕碎的试卷砸到盛慕槐的脸上,试卷纷纷落了一地。

  看盛慕槐一时间没有答话,钱卫红终于找回了掌握全场的能力,满意地笑了:“我告诉你们这些小崽子,我当年经历的斗争多了,多大的反动权威我也不怕!和我来耍心眼你们还嫩着点。”

  盛慕槐闭嘴了。对一个疯子你还能讲什么道理呢?钱卫红就像是一只吞食恐惧的饕餮,她并不想喂饱她。

  于是她蹲下身捡起试卷,试图离开。

  钱卫红用戒尺拦住了她,居高临下地说:“等期中考试的时候,我会好好地看着你。如果那时候你没有考到双百分,我就认为你是作弊,到时候就等着你爷爷来学校接人吧。”

  盛慕槐神色微变,钱卫红满足地收回了戒尺。

  ***

  等同学都走光了,盛慕槐捏着周青蓉的手在卫生间冲凉水。才不过小半天的工夫,她的手就肿得像个小发面馒头。

  不是盛慕槐不想早点帮她,只是周青蓉自从从讲台上下来以后就一直把头埋进手臂,手掌也藏得严严实实。

  回到教室,周青蓉终于开口了:“对不起,我今天不能帮你打扫卫生了。”

  “把你试卷给我看一下。” 盛慕槐却说。

  周青蓉难堪地摇头,在盛慕槐坚持的目光中才说:“我扔了。”

  盛慕槐转身走到教室后面的大垃圾桶边,果然从里面看到了两个揉皱的纸团,看样子就是周青蓉的试卷。或许是因为盛慕槐的试卷被老师给当众撕得粉碎,比自己还要难堪,周青蓉没有阻止盛慕槐。

  她摊开那两个纸团,见到了周青蓉空白的卷子背面一团又一团难看的墨迹。

  “这是那两个人弄得对不对?” 盛慕槐指着墨迹问。

  周青蓉不回答,但她的反应已经给了盛慕槐答案。

  “他们是因为你帮我打扫卫生才这样做的对不对?他们还干了什么?” 盛慕槐眼尖,看到了周青蓉课桌上的语文书,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钢笔胡乱涂画的痕迹。

  “没关系的……” 周青蓉轻声说。

  “怎么会没关系。” 盛慕槐脸色铁青,她说:“你等着,他们得付出代价。”

第7章

  和周青蓉照旧在分岔路告别,盛慕槐回家拿了件旧衣裳,一把小刀和一个爷爷做的木笔筒溜出了门。

  剧团今天要在仓库改造的练功房里响排,爷爷并不在屋子里。

  她要去后山砍一种毒藤。这种藤条的汁液会让接触部位起许多水泡似的小红疹,奇痒无比,越挠越痛,擦什么药也不管用,只有等两三天后那些疹子才会慢慢消退。王明和李大红不是喜欢用他们的钢笔去祸害别人的书本本子吗?她就让他们自食其果。

  盛慕槐知道这种方法很幼稚,但是在这个老师学校都不作为的地方,没有人能帮她解决问题。

  用旧衣裳包住装了毒藤的木笔筒回到小院的时候,仓库里的乐声正响,爷爷没有发现她不在。

  她在戏声中蹑手蹑脚地往小屋里走,没想到凌胜楼正好从角落里转出来,他穿一件跑龙套的蓝色戏衣,一手拿着一把钢刀,胳膊很硬,两人撞了个正着。

  盛慕槐赶紧退后一步,把包在木笔筒上的旧衣服裹得紧了些,万幸毒藤还没被捣碎,汁液也不会洒出来。

  加上那天凌晨的事,凌胜楼现在肯定觉得自己是个鬼鬼祟祟的怪人了,盛慕槐想。

  凌胜楼确实用一种研判的目光看着盛慕槐,他比盛慕槐高一个头,只能看到小女孩儿黑顺的发顶,挺翘的鼻尖和紧紧环抱着旧衣服的一截雪白手臂,那手臂十分细瘦,是一折就能断的那种。

  目光再往下移,她鞋子上还沾着土,一看就是刚从后山下来,也不知道在山上淘到了什么,要这么宝贝的藏着。

  仓库里的鼓乐声越来越急,凌胜楼看了一会儿,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耽搁,扭头离开。

  呼,终于走了。盛慕槐舒了一口气,天知道她为什么要心虚。

  回到屋子,把毒藤处理好,盛慕槐习惯性地把头凑近窗户的那个破口子,听一会儿戏。但很快就听到里面的乐声停了,还隐隐传来争执声。

  想到爷爷还在里面,盛慕槐从屋子里出来溜进仓库。只见周文素正坐在椅子上,她今天穿了一件有荷叶边的白衬衫裙,坐在椅子上,指着乐队的方向说:“你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也来指点我?”

  可乐队并没有任何人回应。

  王二麻和凌胜楼都倚在砖墙边,凌胜楼离盛慕槐近一些,可她特意绕到也穿着蓝色戏服的王二麻身边低声问:“怎么回事?”

  王二麻这几天早就跟盛慕槐混熟了,眉毛一撇:“角儿发脾气呢。前几次排练一次都没来,今天开始响排了才出现,该走三步的挪一步,该跪下的地方也不跪,说我们地脏会弄脏了她的裙子。”

  “然后呢?” 盛慕槐的眼睛盯着乐队,见爷爷低头擦琴,眼角都没有瞅周文素,心里放松不少。

  “然后你爷爷就不干了呗,直接停下不拉了,整个乐队也停了,那个女妖怪也就演不下去了,这不是在发脾气了吗?都骂人骂了好久了。”

  “这样啊……” 盛慕槐心又提起来了。

  周文素是自矜身份才找一把椅子坐下,现在盛春不理她,她一时倒不知道该站起来还是继续坐着,有些讪讪。

  她定了定神,继续摆出颐指气使的姿态:“这场戏可是我老师亲自给我调的,我在省城都不知道演过多少遍了,上午贴广告下午戏票就全卖光,要不是于笑兰和侯成业以前是我的同学,于班主又诚心到县里去找过我好几趟,我根本就不需要过来!你要不想拉可以,于班主——” 她目光转向扮演杨延辉的于学鹏,“他不拉就让我哥哥来拉,不然这戏我还不唱了!”

  于学鹏一下为难起来。

  他看向盛春,他面色平静,却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那边周文素雪白的腕子交叠在胸前,就等着他把盛春给换掉。

  于学鹏快速思考起来。盛老师不过才来两天,就已经把整个文场给整合起来了,乐队的层次提高了不止一点,可以想象能把盛春长久的留在凤山,乐队还会有更大的提升。至于周文素确实是个很大的助力,她有名气,已经成了他们这个小地方的明星,只要有她在,不愁卖不出票。而且她的唱功确实成熟,扮相也好,会给他们的首演增色不少。

  于学鹏说:“周小姐,您瞧,咱们这首演就在三天后,我们又是第一次合作,总要排演一遍心里才有底。这响排也有响排的规矩,还是劳驾您认真一些吧。 ”

  “于班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嫌我不懂规矩不认真了?” 周文素问。

  “当然不是。老孟,给周小姐端杯清茶来,周小姐从县里赶过来辛苦了,等她休息够了我们再开始。” 于班主说。

  “不用,我喝不惯你们这里的茶。” 周文素站起身来,白衬衣裙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精致的脸孔满是傲气,“于班主我就实话说了吧,这个破了相的老头拉琴我就是用不惯,只要是他拉,我就不唱。”

  她的诉求很清楚,而且以为于学鹏绝不会为了一个甚至都不是剧团正式成员的人开罪自己。但于学鹏却并没有马上回答她。

  “没学到角儿的本事,倒惯出了一身大牌的毛病。”

  盛春突然开口,因岁月蹉跎而向下的唇角向上露出了个冷笑的弧度,一瞬间,被岁月抹去的容光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你说什么?” 周文素扭过脸。

  “像你这样的,在旧社会连出科都没资格。身段不是身段,唱腔不是唱腔,学了你那个半吊子老师,把京戏唱成了什么东西?” 他问于笑兰,“你能唱全本吗?”

  于笑兰点了点头。

  “你女儿唱得比她好多了,把她交给我调-教三天,绝对能给你个挑帘红。” 盛春对于学鹏说。他说的十分笃定,似乎这根本不是个问题似的。

  爷爷也太有气势了吧,盛慕槐从来没有看过爷爷的这一面,他虽然坐在台边,却像能让全台的聚光灯都打在他一个人身上似的,如果这是一台戏,他绝对是这台戏的主角。

  “她唱得比我好?” 这可戳到周文素的痛脚了,她走到盛春身前质问。

  “无论吐字归音,劲头尺寸,演技唱功,甚至是扮相,她都比你强。你半桶水的老师已经把你毁了。” 盛春平静地说。

  “你!” 周文素气得扬起手掌朝盛春的脸挥去。

  “爷爷!” 盛慕槐身体比脑袋动的还快,像颗小炮弹似的一步就发射到了台上。

  可是于学鹏已经先她一步攥住了周文素的手。见班主立刻控制住局势,已经暗中蓄力的凌胜楼放松了身体,继续靠在了墙壁上。

  盛慕倚靠在爷爷身边,对周文素怒目而视,爷爷把她搂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周小姐,我们诚心邀请你合作,但不代表你可以在我们剧团里对长辈动粗。” 于学鹏的力气不小,周文素美丽的脸扭曲了。

  “既然周小姐不肯与我们的乐队合作,那我只能说很遗憾,三分之二的演出费我会让老孟过几天去拿,咱们以后还有合作机会。” 说这句话之前,于学鹏已经把周文素的手放开了。

  “好,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个野剧团能做出什么好戏来。” 周文素的一双淬了毒的美目从站在这十分简陋仓库里的演员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定格在于笑兰身上。

  恨恨地盯了她一眼,周文素离开了。

  “那现在笑兰补上周文素的缺,咱们继续排练吧。” 于学鹏客气地问盛春,见盛春点头,便挥手让大家各归各位。

  虽然周文素走了,但于学鹏却并不恼火,他早就看出来盛春是个能人,剧团里最年长的薛山也说盛春这样的人绝对是可遇不可求。他本来还发愁怎么能让盛春日后继续为凤山京剧团操琴,现在他竟然要指点自己女儿的戏了。

  虽然笑兰演的是旦角,但这些老琴师见多识广,看过的好角儿不知凡几,从他们那宽绰的肚囊里倒出一点边角料,也够笑兰啃的了。

  盛春没再管于学鹏,反而低下头问盛慕槐:“你怎么跑来了?”

  盛慕槐眨巴了下眼睛,没想好说辞。盛春却只是摸摸她的头说:“爷爷今天要耽搁一阵,你先回去自己睡觉,不要等爷爷了。”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爷爷竟然既没有提学习的事也没责怪她自己跑来排练场,盛慕槐立刻乖乖点头,回到小屋去了。

  当然,她躺在床上时仍旧打开了京剧系统,打算一边听戏一边等爷爷。为了听见爷爷的动静,她没有让意识完全进入那个脑内系统,只是让声音在耳边播放。

  可等到排练场的声音消失了很久,爷爷也没有回来,盛慕槐不知道什么时候真得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爷爷也不在屋里。盛慕槐偷偷将藏起来的笔筒转移到书包,走出大院,才发现爷爷竟然正在看戏班子里的人练晨功,于笑兰跑着圆场,爷爷在旁边说了句什么,她便改变了手臂的姿势。

  盛慕槐见状扬起了一个微笑,大声喊了句“爷爷再见!” 往学校走去。那里还有等着她处理的人和事。

  作者有话要说:  劲头:指演员舞蹈动作幅度大小,力度强弱的运用

  尺寸: 指京剧表演上唱念做打的节奏速度。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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