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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那就是所有人都叫他“夏无且的儿子”,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而这一点遗憾,似乎也在他伸出手,与皇帝握住的那一瞬间,消失了。

  可是夏临渊万万没想到,与皇帝的握手,并没有那么容易。

  成名出风头,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夏临渊没有准备好。

  所以他委屈,所以他此刻在这阴暗的马厩里坐地大哭,像个孩子。

  听着夏临渊的哭诉,庄贾却愣住了。

  因为真情总是共通的。

  “你们这些做大官的,就这么不把人命放在心上吗?”

  “……我们连匹马都不如……”

  “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爹宠娘疼的,凭什么送上门来给你们欺负……”

  夏临渊的哭诉,一句句扎入庄贾耳中,就像是从他心里掏出的话。

  可是只怕他自己也想不了这么清楚明白。

  白天陈胜踹在他身上的伤处又隐隐作痛。

  从前无数次,陈胜让他跪在地上,而后陈胜踩上来——他鞋底泥巴的味道叫人作呕。

  一幕幕从庄贾眼前闪过,听着夏临渊委屈伤心的无声,庄贾竟然也觉得鼻酸了。

  里面乱作一团,外面守门人早冲过来,因见庄贾被李甲拿匕首挟持,不敢上前。

  李甲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对庄贾道:“你不要再打他,我就收起短剑来。”

  庄贾不敢动脖子,只道:“好。”

  李甲判断他不是在说假话,便收起鱼肠剑,又对守门人道:“你也不要去上报。若论起今日纠纷,还是你当初发懒,不肯给我们饭食引出来的。若是叫你的上司知道,我们固然难逃责罚,你也没好果子吃。”

  那守门人犹豫了一瞬,便站在门边,没动。

  在场所有人都冷静下来,只除了夏临渊还在恸哭,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

  庄贾还从来见过这么能哭的男人。

  不,就算连家里的婆娘都算上,也没有眼前这小子那么能哭的。

  庄贾粗声粗气道:“哭什么哭?又没叫你给马偿命。”

  “偿命?”夏临渊总算停下了哭声,抽噎着看过来。

  庄贾蹲下来抱住头,又是痛心爱马被煮又是堵心,道:“你们偷马粮吃,马吃不饱没力气,给大王拉车的时候,有一匹马跪倒了,被大王下令,煮了给将士们分食了。”

  夏临渊这次不哭了,捂住嘴差点吐出来,“……我害死的?”他连连摇头,“你们这个大王太残忍了。”

  外面还有守门人在,庄贾不好说什么,在心里却是很认同夏临渊的话。

  沉默半响,庄贾道:“你们以后别偷马粮吃了。”

  夏临渊小声道:“那我们就得被饿死了。”

  庄贾怒道:“就是饿死,也不能偷马粮!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夏临渊当下不敢说话了,心里却还是不以为然的。

  夏临渊和李甲二人,就这么结识了陈胜的御夫庄贾。

  自那以后,庄贾时不时会来看看两人,带着干粮,生怕他俩再偷吃马粮。

  夏临渊一点阶下囚的自觉都没有,想说什么说什么,时常指摘陈胜的不是,又夸自家陛下多么英明神武,还给他封了“抱鹤真人”的名号。

  他却也不想想,自己和李甲又沦为阶下囚,是因为谁的旨意。

  庄贾沉默的时候多,只有在听夏临渊骂陈胜的时候,总是严肃愁苦的脸上,才会显出一丝活气儿。

  阴暗发霉的马厩里,倒好似成为了革命星星之火的起源地。

  与此同时,陈胜与张耳等人处的氛围却颇为阴郁。

  张耳给陈余送去的信件,始终没有回音。

  虽然是刎颈之交,可是张耳送求救信之时,不知道为什么,并不只给陈余发了信件,同时还给自己两位老部下张黡、陈泽发了信件。给两位老部下的信件中,张耳要他们敦促陈余迅速发兵来救。

  可是将近一个月过去了,信都始终没有动静传来。

  张耳送出的信件,宛如石沉大海。

  就在这种情况下,章邯率领大军进击张贺大军。张贺所率领的军队,是陈胜在西面最后的屏障。

  陈胜亲自出营督战。

  然而陈胜的出战,并没有挽回失败的趋势。

  章邯大胜,斩杀张贺。

  陈胜率军退至汝阴,最后定于下城父。

  夏临渊和李甲两人,作为俘虏,也跟着一起迁移。

  到了新地方,他俩还是住马厩的命。

  随着陈胜的失利,夏临渊和李甲的心情很是纠结。

  朝廷大军胜了,自然是好的,值得喜悦。

  可是另一方面,随着越输越惨,陈胜的心态也在逐渐崩溃。

  他俩担心陈胜会狗急跳墙。

  手下谋士对陈胜道:“大王,您之所以屡次失利,都是因为军中有小人呐!那朝廷派来的夏临渊和李甲这两个小人不必提,还有第三个小人,便是张耳!”

  “张耳?”

  “正是!如果陈余果真如他所说,有过命的交情,怎么这会儿还不见信都派来的兵马?再者说了,张耳恐怕都不信他自己的鬼话,否则他只给陈余写一封信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给他的老部下张黡、陈泽写信呢?可见那张耳不过是蒙蔽大王,说不定他早已投靠了朝廷,留在大王军中,已经是奸细了!”

  “他早已投靠了朝廷?”

  “正是!否则,那暴秦的皇帝怎么会这么容易放他出来?”

  其实对张耳的怀疑,陈胜始终没有消去,这个谋士的话,也是他自己心中想过的。

  只是此前,陈胜一直骗自己,宁愿相信还有信都人马来救援,自己还能与章邯一战。

  可是随着自己的节节败退,而信都人马迟迟不见,陈胜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

  如果他要死,那这些蝼蚁都要给他陪葬!

  满饮杯中酒,陈胜狞笑道:“把张耳、蒯彻和那两个咸阳使者都洗干净了!明日大战,我要杀了他们四人祭旗!”

  “喏!”

  消息传到马厩里的时候,夏临渊正在看庄贾的新伤。

  “你这脸上是被鞭子抽的?”夏临渊看着都疼,“又是陈胜打的?”

  庄贾沉声道:“他脾气越来越坏了。”

  李甲见微知著,抱臂道:“看来你们大王快完蛋了。”

  夏临渊在怀里掏了掏,扔给庄贾一个小瓶,“我们家祖传的金疮药。”

  庄贾接了药,捏在手里看,粗声粗气道:“用不了这么好的东西。我是个粗人,过两人自己就长好了。”

  “算是还你这些天的干粮了。”夏临渊叹气道:“你还不知道?陈胜要拿我们祭旗呢。”

  “祭旗?”

  夏临渊伸个懒腰,道:“无所谓了。反正等我们死了,陈胜肯定也会被朝廷大军弄死的。知道有人给我报仇,我就放心了。”他游走在死亡边缘次数多了,现在听说要被杀,都没什么真实感了。

  庄贾沉默不语。

  室内氛围突然沉寂下来。

  庄贾离开前,忽然看向李甲,问道:“小兄弟,你的剑能借我一用吗?”

  第二日,夏临渊、李甲被洗干净,换了新衣裳,被绑上祭坛。

  出乎意料的是,祭坛上,还有俩老相识,张耳和蒯彻。

  夏临渊咧嘴一笑,道:“哟,真是巧了。怎么?陈王怎么连自己人也杀呀?”

  张耳闭上眼睛,不愿意搭理他。他自然是不甘心就死的,已经派人去向孔鲋求救。

  四人被绑了大半日,太阳底下差点成了人干。

  终于,孔鲋赶在砍头的时辰之前来了。

  “快把张耳放下来!”孔鲋一个文弱书生,急得面色蜡黄。

  底下守卫道:“大王有令。对不住。”

  孔鲋急得团团转,要去找陈胜,又怕自己一走,身后张耳便人头落地了。

  孔鲋看着张耳,流下泪来,“张兄,我当日劝你快走,你这是何苦呢……”

  正在悲情之时,忽然有士卒仓皇跑来,叫道:“了不得!大王被杀了!大王被杀了!”

  孔鲋大惊,扯住那士卒问道:“大王被谁杀了?”

  那士卒脸上一滴滴油亮的汗水淌下来,干着嗓子叫道:“车夫、车夫庄贾杀了大王!”

  孔鲋浑身一软,跪倒在地。

  夏临渊和李甲却是死里逃生,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庄大哥是个人物呐!”夏临渊笑道:“我那金疮药没给错人。”

  李甲睥睨着他,笑道:“该说我的鱼肠剑没给错人才对。”

  孔鲋强撑着,叫士卒给四人解绑。

  五人赶到陈胜被杀之处,认出地上滚着的人头,沾着血与泥土的,的确是陈胜本人没错。

  大战在即,陈胜却被杀了。

  在场众人,除了投降章邯,便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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