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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纷飞落下的铜镜碎片割裂他的袖袍,瞬间将他伸出屏障的手臂割出几道伤口。

  这点痛楚根本比不上方才冰锥入肩骨的疼,他眉头都没皱,怔怔地抓着那碎片收手。

  铜镜自天穹灵力交战处碎裂,上头还带着冰寒灵力,割破了他的手。

  血模糊了镜面。

  而万千铜镜碎片在此刻终于尽皆落地,镜雨停下。

  “……宿公子!?”云皖收起屏障,转头一看,瞧见安无雪居然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安无雪没理她。

  他抓着手中锋利的铜镜碎片,看着堆了满地的碎片。

  他神色茫茫,跌跌撞撞地踏上碎片。

  云皖似乎在喊他,连那几个云剑门的弟子都有些担心。

  他们似乎在说什么、问什么。

  可他全都没听进去。

  他低着头,看着四面八方碎片倒映的镜像,看着一个又一个铜镜碎片中,不同角度下,那和自己的动作如出一辙的倒影。

  还有那张没有人比他自己更熟悉的脸。

  他轻轻摸过自己的眉眼。

  镜中倒影也跟着抬手。

  身周万千碎片倒影中,他一身金线描边的青衣,上身肩处被鲜血浸湿,手袖褴褛,那是谢折风以冰锥刺出来的伤,还有他方才在镜雨中抓碎片被割出的伤。

  那张脸颇为消瘦,眉眼像是一卷摊开的书卷,似有娓娓道来之感,又有一双算不上和顺的桃花眼,如书卷中簌簌落花。

  他从未见过宿雪的脸。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皮囊毫无兴趣,修士又能凝水为镜,铜镜并不多,他不主动看,平时根本瞧不见自己长什么样。

  方至此刻,第一次看到这张脸。

  这张和自己上一世,近乎如出一辙的脸。

  难怪。

  难怪那日他要离开落月峰,却在山门前撞见谢折风,帷帽落下那一刻,谢折风和玄方露出了捉摸不透的表情。

  难怪戚循见到他时反应古怪。

  难怪谢折风几次三番不对劲。

  难怪谢折风分明没有把宿雪当做炉鼎,却仍然养在身边……

  宿雪只是一个靠灵药堆到辟谷期的庸才,凭什么能入那巍巍立于两界之顶端的葬霜海?

  凭这张脸吗?

  还有,他刚才撑着长剑起身看向谢折风,那人一句脱口而出的师兄,也是因为这张脸吗?

  哈。

  哈哈。

  “……哈哈哈哈哈!!!”他大笑出声。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谢折风。

  谢折风!!!

  “……宿公子?宿公子?”云皖拽住他,“你到底怎么了?”

  他瞬间收了笑,闭上双眸,复又睁眼,眼尾泛红,喃喃道:“我没事。”

  “你总是说没事……”

  幻境内的天穹之上,阴云近乎被冰霜凝结,镜妖的唳叫愈发多了起来。

  其他魔物早就被这样大的动静惊扰,凑了过来,全都被从天而降的寒冰屠灭。

  他抬头,望了一眼激战之处。

  他自己的灵囊突然颤动起来。

  他一愣,神思恍恍地打开灵囊。

  是他和云舟之间留的传音符咒在颤动。

  传音符咒飘荡而出,传来只有他神魂能听到的声音:“宿雪!你是不是在附近?”

  他和云舟的传音符咒不是什么高阶符咒,只有一定范围内才能用。

  但神魂传音做不得假,起码符咒另一边的人真的是云舟,而不是镜妖假扮的。

  云舟也在这个山峰之上?

  他问:“你在哪?”

  “我看到谢道友和那个镜妖打起来了!昨日我进来之后一直找不到你们,到处都是魔物,我不敢乱走,直到刚才谢道友和镜妖交手,我才发现你们在这里。”

  “我现在在这个山峰唯一的院子东边藏着,我不确定你们在哪,院子里什么情况,没有妄动。所以你和谢道友怎么回事?姜道友呢?”

  安无雪静静听完云舟说的话。

  他不是毫无阅历的少年人,知道轻重缓急,此事不得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撇开。

  他传音道:“你别乱动,我去找你。”

  “宿——”

  他直接收起传音符咒。

  他和云舟通过神魂对话,云皖不知他在干什么,一直困惑地看着他。

  另外几个弟子也面面相觑站在不远处,不知所措。

  他对云皖说:“我出去一下,谢折……你们那位谢前辈,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付一个镜妖要花这么久,但是有他在,这里不会出事,你们在这里待着别乱动。”

  他抬脚要走,又顿了顿,回身道:“我刚才看到你们练剑互相喂招,有一言,望你能听进去。”

  这话太古怪,云皖没听懂,面露困惑。

  安无雪却没解释,径直说:“贵派身法,丹田右侧三寸是个空门,你自后方起剑,可破此空门。”

  他说完,全然没精力再管已经听得云里雾里的云皖,他对另一个弟子说:“借你灵剑一用。”

  对方愣愣点头,他把灵剑收入灵囊中,抬脚朝东边走去。

  结界已破,但好在谢折风交手之时还会清理赶往此处的魔物,小院四周暂时没有危险。

  他走出小院,刚往东边走了几步,就撞见了藏在树丛中的云舟和云尧。

  云舟又惊又喜:“总算找到你了!不对,你怎么了?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都是皮外伤。”他快步走上前,发现云尧靠在树干旁,闭着眼,像是没了意识。

  他蹲下,探了探气息——气息倒是平稳。

  “云尧怎么了?”

  云舟神色一黯:“我们进来之后碰到了一个魔物,交手时师兄受了内伤,我们好不容易杀了那魔物,但师兄受了内伤,我们不敢乱走,只好藏起来。刚才为了过来找你们,费了我们好大力气,师兄内伤发作昏迷了。”

  “姜轻呢?”

  “我也正想问你呢。昨日你和姜道友先后被魔物拽进来之后,谢道友二话不说就一头扎了进去,我和师兄放心不下,不想做临阵脱逃之人,思忖片刻就跟进来了。”

  “但我进来之后就没见过姜道友。谢道友在和镜妖交手,你在这里,我和师兄也在这里……”云舟顿了顿,话语中带上了疑虑,“姜道友呢?你之前和我说,在灭门当日叩门之人,要么是可以带我们进幻境之人,要么是……”

  ——要么就是灭门凶手本人。

  镜妖的修为只在渡劫初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悄无声息做下灭门封山之事。

  它必然还有一个渡劫期的帮凶。

  而照水城当晚,偷袭他和谢折风之人,也是个渡劫初期的修士。

  姜轻也在渡劫初期。

  安无雪听着,稍稍垂眸,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抓来的铜镜碎片,掌心已经一片血痕。

  他摊开手,最后看了一眼沾着血的镜面之上倒映的人的眉眼。

  片刻,他松手,让那铜镜碎片顺着滑落,手扣上腰间的灵囊,点头道:“他是叩门之人,也是第一个进入幻境之人,此刻还不见了,不管怎么说,眼下他确实是看上去嫌疑最大的。”

  云舟怒道:“亏我一路上还一直同他搭话!他不是世间最后一个胎灵族吗?我云剑门同北冥城和胎灵族都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如此心狠手辣?”

  “此事谢道友应当早就心中有数了。”安无雪说,“你先同我去小院吧,里面没有危险,还有一些你们云剑门幸存之人。”

  他说着,掏出好些自己画的符纸塞给云舟:“这些符咒你拿着防身吧,我这边还有很多。”

  云舟匆忙接过符纸塞进自己的灵囊,喜道:“宗门还有幸存的弟子!?太好了!!可是我师兄现在不方便挪动……不然这样,你先帮我看着师兄,我去找那几位幸存的师弟师妹们,问他们要点灵药符咒看看能不能让师兄醒过来。”

  云舟似是真的很急,他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转身绕过安无雪朝小院快步走去。

  可他刚同安无雪错身而过,安无雪倏地喊住他:“云舟。”

  云舟脚步一顿,困惑回头。

  安无雪动也没动,手还扣在自己的灵囊开口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刚才只是告诉你云剑门还有幸存之人,你是如何知道那是‘几个师弟师妹’的?”

  他这才缓缓回身。

  云舟同他对视一眼,愣了愣,歪头不解道:“如果是宗门内高手,此时会和你一起来找我吧,多半是师弟师妹们——”

  “那你为什么要特意单独把我喊出来,又想骗我留在这,自己一人回去?你是想找师弟师妹们要点灵药,还是想趁镜妖落败之前支开我,回去杀了他们,以防他们那几个‘漏网之鱼’戳穿你的身份?”

  云舟神色猛地一滞。

  他眼角一抽,那双总是露出懵懂的眼中,困惑褪去,竟是在顷刻之间染上狠厉。

  他盯着安无雪看了片刻,却又蓦然恢复了先前那一副天真神色,摊手笑道:“哎,是我哪里演得不够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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