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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你想聊聊吗?”张渺问他。

  “啊?”林从沚耷拉的脑袋抬起来,后知后觉,“喔……没事,我还好。”

  说不好奇是假的,林从沚憋得住张渺可憋不住,她那个跃跃欲试的眼神快把林从沚瞪个对穿。林从沚抿了口温水,放下水杯,无奈道:“想问就问吧,憋出病来还得报工伤。”

  张渺墩地在他对面坐下:“为什么分手啊?”

  “……我就知道。”林从沚又端起杯子,这回猛灌了两大口,“五年前Gleam在他手里几乎掏空公账成了一单4亿的生意,你知道的吧?”

  张渺“嗯嗯”着点头:“我听说过,一张唐代古琴,萧经闻那边鉴定完毕之后端上拍卖会,4亿成交价。”

  林从沚点头:“对,萧经闻就是靠那一单正式从他爸那里接手了Gleam,后来的事情,你也听说过了吧?”

  张渺:“听说过。那张古琴是卢比菲拍卖公司为了搞垮Gleam,耗时三年做的一套陷阱。”

  林从沚:“嗯,五年前……不对,应该说八年前,八年前卢比菲找一位非遗传承人,按古法唐琴的步骤耗时三年做了一张假的唐琴。他们斫琴时候用的生漆都是找五百年的漆树,百里千刀一斤漆,三年一张琴。”

  张渺听着,说:“对,说实话很厉害,纵然那张琴不是唐代的,它也有相当高的价值了。”

  林从沚说:“卢比菲公司的那张假琴送到Gleam去参加竞拍,收买了Gleam的鉴定师,也真的被抬上了拍卖会,甚至连买家都是卢比菲的人,为的就是让萧经闻身败名裂。”

  “不过萧经闻赢得没话说。”张渺知道五年前那场震惊拍卖界的荒诞故事,“当时他们想借那张假琴直接击垮Gleam,拍出假货是拍卖业的致命伤。”

  林从沚点头:“是。萧经闻这个人从来不是坐以待毙,早在卢比菲的人开始接触斫琴师的时候他就预想到了这个结果——所以他斥巨资几乎掏空了Gleam公账,加上股东分红的巨额税务,以个人名义从一位收藏家手里买到了一张真的唐代古琴,在拍卖会上,将真琴卖给了卢比菲的人。”

  “——卢比菲的人拿到拍品后,直接劈开它,露出琴槽腹,比对落款。”林从沚说到一半笑了下,喝了口水继续说,“他们走了个过场,匆匆比对槽腹中斫琴师的落款后,马不停蹄开记者会讨伐Gleam卖假的古董琴。结果……第三方鉴定,他们劈开的那张琴,是真琴。”

  张渺抿抿唇。

  那件事业内几乎人尽皆知,萧经闻自小受到的教育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如同沙漠里时刻保持警惕的野生动物,同行各家的每一个行动他都会评估一下对自己会否造成风险。所以早在卢比菲寻找斫琴师的时候,萧经闻就有所防范。

  而萧经闻的魄力在于他没有在接收拍品的时候就戳穿他们,而是跟着对方的谋算,走到最后一步,一击致命。

  他就是要对方砍开一把真琴。他不仅要对方掏4个亿成交价,他还要对方知道自己是怎么赢的、从什么时候就赢了的。

  事后因文物受损而接受相关机构调查。萧经闻通过公司鉴定流程将仿造古琴及证书交付,出资修复被劈开的真琴,因修复难度不高,还原程度完整。他因连带关系被处以罚款。

  可张渺疑惑:“这并不是导致你们分手的吧?”

  “我当时很……不理解。”林从沚说,“那毕竟是艺术品,在萧经闻眼里古董艺术品……可以是牺牲品。”

  张渺错愕。的确,一个极端生意人眼里的价值永远都是其面前自己的价值,于是她问:“所以你们产生了分歧?”

  “算是。”林从沚说,“不过五年前我也不至于单纯到那个地步,我没有谴责他的行为,只是我们聊到这件事的时候,我说他暴殄天物,他说对方罪有应得。总之就是……一旦我们聊到类似的话题,就会延伸去别的地方,导出我和他不同的观念,最后要么吵起来不欢而散,要么一方暂时服软去哄一下对方。”

  林从沚没有说得详尽,主要这事儿它没法跟别人说……五年前他和萧经闻吵起来的结果是上床,一方暂时服软也是在床上讨好对方。他们俩很默契,都默契地欣赏彼此在自己行业内坚守的那份原则,也都为对方生存的方式而痴迷。

  林从沚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不是美院毕业生,那么萧经闻4亿真古琴故意卖出去让人劈这个事儿真是残暴到有点性感了。

  张渺明白了:“也就是说,其实没有什么特定事件导致你们分手,就是积攒到一定程度的结果。”

  林从沚摇头:“积攒到一定程度的同时,他干了件让我决定分手的事情。”

  “嗯?”张渺看着他。

  “我的毕业作品被他收录进了Gleam。”林从沚说,“他当时很兴奋地对我说,世上的古董珍宝是一个限定的数量,好东西就那么多,出手转卖来来回回倒腾,所以他们公司决定试着‘造神’。”

  张渺睁大眼。

  林从沚说:“对,那个‘神’就是我。他们决定做一些营销手段,把我塑造成美院天才画家,并且准备安排自己的人在拍卖会上高价拍我的毕业展,总之就是你能想象到的那些。”

  张渺了然:“太资本化了,你的话,确实受不了……所以你才要换下《高僧》吗?你不希望通过任何手段来入选拍品。”

  林从沚点头。

  他虽然不是痴狂艺术家,但美院毕业生,学了将近二十年画画,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被‘打造’。

  如果被‘打造’才能为世人所知,才能让自己的画传于天下,那不如这辈子籍籍无名,搞不好某天溘然长逝,死后扬名,他都会觉得是件好事。

  可当时的萧经闻不理解。当时的萧经闻最后非常意外,他直接告诉林从沚:现在公司有这样的资源,你是我男朋友,难道你让我放着我男朋友不捧,去捧别人?

  林从沚当时被气笑了。

  他承认萧经闻此人的样貌身材都在他的审美上,他也承认跟萧经闻做/爱是无与伦比的享受,并且他追求自己时候笨拙又真诚。但并不影响他的初恋结束了。



第06章

  林从沚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事情。一直以来他并没有刻意憋闷在心里,只是懒得说。没想到说着说着,说出来后倒释然了些。

  在邮轮上的那几年,其实这些年他过得也算开心,海那么大,船上的人形形色色,林从沚不爱社交,但很多时候听见旁边三三两两的人们开怀大笑,他心情也会好起来。

  海上一望无际,一眼看出去视野毫无遮挡,有时候天和海溶成一片。林从沚喜欢公海,没有信号没有网络,邮轮像移动的岛屿,是唯一的陆地。

  公海很适合发呆,林从沚喜欢发呆。

  那时候林从沚觉得萧经闻真的该来大海上看一看,他看了太多展柜里的奇珍异宝,需要一些空旷无边的地方。

  不过最后他还是回到了城市。其实张渺也很好奇他下船的契机是什么,只不过很明显的,今天林从沚的语言输出量已经达到了阈值,再多说一个字可能就会原地融化。

  “好了,其实我就是有点好奇,毕竟跟Gleam还会有合作,我得知道你的态度。”张渺说完笑了下,“我出来挣钱也是有底线的,像他这种情况,我就得跟他好好谈谈价格了。”

  林从沚先愣了下,随后跟着笑了起来。

  以及他今天确实说了太多话,他喝完杯子里的水,站起来直接去了画室。手里这幅客人定制的人物肖像还没画完。

  傍晚准备收工下班的时候,张渺进来画室,告诉他晚餐已经买回来了,在展厅茶几上,顺便提醒他不要忘记补写简介卡。

  林从沚面对着画架“嗯嗯”着表示自己明白了,张渺瞄一眼画。林从沚的画作里印象派画法的作品比较多,他喜欢光和光里的影子、影子里的光。古典派画作他不是很拿手,这幅画画得很慢。

  张渺下班后,偌大的画廊就只剩他一个人。回来屿城后每天都是这样,日落后他一个人画画,到这个时间才是林从沚最舒服的。

  今天状态其实不错,吐出了心底里许多话,轻松很多。他换了几支笔继续调整画面,频繁退后几步观察整体再上前。

  从8岁学画画开始,学的就是画“出来”,最开始画几何石膏,画苹果,老师都会强调把物体从纸上画“出来”。林从沚算是天赋异禀,11岁就明白这世界万物的素描关系。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看见的世界,先是黑白灰的光影结构,然后才是色彩。

  素描结构的世界在他看来更加清晰,一道光铺洒在海面上,亮面暗面灰面,明暗交界线上由暗到亮的变化,随着海浪每次涌起落下而滑动。所以他常常在甲板上发呆几个钟头。

  此时,他叹出一口气,摘下围裙,拎着水桶和调色板去卫生间洗。

  洗干净后关上画室的灯和门,上二楼。他的晚餐还在展厅里,在二楼换了件衣服,今夜晴,月明星稀。他换了件黛青色连帽衫,戴上兜帽。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铜盆,和泡面碗差不多大。

  他下了楼后径直走向画廊门口,路过展厅茶几的时候顺手拿上张渺给他买的晚餐,一个已经放凉了的全麦三明治。然后出门。

  不下雨的时候,这条街对面的公园里有市民跳广场舞,花花绿绿的灯柱和音乐。林从沚低着头走在人行道,这里距离海边不远,但也不近,15公里。

  最后一班公交车在晚上十点整,林从沚在站台啃着凉得发硬的三明治。他看见公交站台对面停着一辆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大众途锐,看了一眼,继续吃三明治。

  十多分钟后,最后一班公交车来了。公交车终点站是屿城的货运码头,那一片是沙石海滩。这条线的末班车没几个乘客,林从沚坐在比较后排靠窗的位置。

  几乎是同时,那辆黑色途锐启动了,跟上公交车。

  林从沚瞥了眼,然后收回视线。他抱着他的小铜盆,这是他画画的静物之一,这会儿在公交车上看起来像是要去海边乞讨。

  公交车慢慢悠悠地开到码头站,地面湿漉漉的,林从沚抱着他的盆下车,顺着这条路继续走,大约三、四分钟后走到下海滩的楼梯。

  这一片沙石海滩上石头比较多,会有小螃蟹,很潮也很滑。林从沚走得很小心,这一带的照明除了不远处集装箱区的灯,就是头顶的一抹月亮。

  海边总是有风,凉飕飕的。林从沚的兜帽被刮了下来,兜帽的抽绳有一根被吹到脖子后面。视野不佳,海面漆黑一团,他没走到海水刷上来的地方,在石头堆中间找了块地方直接坐下。

  接着,他从帽衫口袋里拿出几样东西。一盒烟,一个火机,一张卡片。

  那个普通明信片大小的卡片,就是海上残月的简介卡。环境太暗了,看不清什么,林从沚捏着它在风里垂着眼帘沉默着,然后摁下火机,点燃它,放进铜盆里任它烧。

  骤然跳起的火光成了这片黑色沙石滩上的橙色光点,小小一团火光映在林从沚眼瞳里,在他深色瞳仁的正中间。

  不多时,林从沚旁边坐下一道黑影。林从沚是直接坐地上的,这位倒也随性,一身布料上乘的西装也直接坐下了。

  小铜盆里烧的简介卡还剩一半,另一半已经成灰了。

  或许是林从沚的表情太凄婉,导致萧经闻有点无奈,他坐下后,说:“你这表情,像是给前男友烧点东西。”

  林从沚一笑,说:“没见过这么咒自己的。”

  “跑这么远烧一幅画的简介卡,是什么特别的仪式吗?”萧经闻问。

  林从沚没回答,反问他:“我想抽根烟你介意吗?”

  “请。”

  林从沚带的是普通火机,海边风四面八方的,用手拢着也没用。摁了两回都没点上,刚想着算了,旁边响起砂轮‘噌’的一声,萧经闻递过来一只防风火机,递到他面前。

  萧经闻不抽烟的,起码五年前他不抽。

  林从沚顿了下,咬着烟凑过去,点上后吸了一口,偏过头吐掉烟。他本来不想熏着萧经闻,但没什么用,这儿风不讲道理,一口烟还是飘到萧经闻脸上。

  “不好意思啊。”林从沚说。

  “没关系。”萧经闻合上火机揣回口袋,“所以你就给我烧这个?还有别的吗?”

  林从沚差点被他呛着,哭笑不得:“不是,我没盼着你死。”

  “喔,原来没别的了。”萧经闻故意感叹,“哎,到底是亡夫五年尸骨透寒,就烧这么一张。”

  “……”林从沚沉默着抽烟。

  萧经闻也不再逗他了:“少抽点。”

  “啊。”他点头。

  晚上十点多和前任在海边坐着吹冷风,这事儿怎么看都有点荒谬。尤其等到简介卡烧尽了,余温散在风里,气氛也跟着凉了下来。

  五年过去,两个人还是有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萧经闻没有问他为什么烧掉简介卡,林从沚也不问他为什么跟到海边来。

  岸边海水有规律地冲刷上来,一团团白沫。两下里就这么枯坐了半晌,还是林从沚觉得实在硌屁股,于是问他:“你这么大个总裁,不忙吗?”

  “忙啊。”萧经闻说,“马上夏季拍卖会了,一大堆事情。”

  “那你在我这干耗一天?”

  “是啊……”萧经闻低头。五年里他把Gleam做到亚洲第一梯队的拍卖公司,从他这里出来不少年轻艺术家。

  Gleam会包装,一个拍卖公司想要更高的成交价,就要让买家来认同它值得这个价。

  所以每季度拍卖会他都很忙,今天大部分时间都耗在画廊了。中午取完画助理回了公司,他就在对面公园里闲逛,最后在车里蹲守他。本想着看着他二楼卧室灯灭了就走,没成想真给他蹲到了。

  想想这五年里,有不少青年才俊男男女女的想往萧经闻身边贴,这位总裁毕竟才33岁,又高大俊逸。其实要不是最近他在自己这里表现得实在过于殷勤,连林从沚都会觉得他可能佳人在侧。

  林从沚也并不想跟他装傻,又不是高中生早恋,没必要三回九转:“这几年身边没人吗?”

  “我?”萧经闻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下,旋即连嗓音都提高了,“我?我冰清玉洁我!”

  “……这形容词找的。”林从沚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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