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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田中还有萝卜吗?”

  庄母用筷子挑起一根粗老的青菜,询问服侍在旁的老仆。

  “不多,前日有只羊跑萝卜田里去,放羊的人没拴好。”

  “那可不行,得和羊主人说。”

  “说不来,他不听,不是我们这的人。”老仆直摆手。

  “我知道,就是住破屋那个人,他很凶。”

  庄兰亲眼见到,这人和阿离差点打起来。

  “整日像个野孩子,往后,不许再去西岸玩。”

  庄母训着庄兰。她四个孩子,庄兰挨的训最多,也因为她是位女孩却粗野难束,而兄长们性情无不温和。

  这羊到萝卜田的事,庄母并不在意,倒是对于这位外来的人,庄母做了番打听。

  庄扬幼时生活在锦官城,那里繁荣、热闹,满大街都是人,市井中有数州之人。在竹里这偏僻的地方,人们对搬迁进来的人,都十分关注,毕竟世道不太平。当年,庄爹可是成都一富户,入粟买爵,只是最后没得善终。

  午时,庄扬拿着铁耨猫身在山茶花下,他在给山茶花锄草。做起他喜欢的事,他很享受。他小心翼翼收揽衣摆,蹲在地上,他用手拔草,对于那些根深蒂固或者长得低矮的草苗,他才用铁耨,这样不至于伤到花树的根系。

  “咩咩。”

  听到身后传来咩咩声,庄扬抬头寻觅声音来源,见庄兰和阿离两人牵着一头羊从家门外的小道走过,两个孩子兴高采烈交谈着什么。

  庄扬一时没回应过来,舅家并不养羊,黄牛倒是有几头。

  于是他继续他的锄草乐事,专心致志,凋谢的山茶花悄无声息落在他发髻上,落在他肩上。

  “把我的羊还回来!”

  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声响起,听着像似来自男孩,不那么低沉,还带着未成年男子特有的腔调。

  庄扬从花木中钻出来,看到一位十三四岁模样的凶恶男孩,他穿着寒酸,手里捏着把木弓,他咆哮着把羊还他。

  男孩突然见到从花海中钻出的庄扬,神情先是一愣,继而似乎是惊诧,他打量着庄扬,看到庄扬头上顶着一朵枯红的山茶花。他注视庄扬,庄扬也在注视他,四目相对,男孩眼中的怒意逐渐又起,那眼神桀骜且阴冷。庄扬想,他像只在恶斗中被咬得遍体鳞伤的狗崽,不甘、愤恨。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貘这文里指熊猫,竹笋是熊猫。

第2章 犬子

  刘犬子看到对岸那对“兄妹”牵走他的羊,他没有立即赶过来,而是回屋头取上弓箭。

  本来就隔条小河,从木桥追来,也只看到这对“兄妹”消失于小道上的身影。犬子沿路追寻,在小道上发现了庄家院子,因四周树木茂盛,张家的宅子为树木掩住,他便以为就是庄家这一人家的“兄妹”。

  数日前,犬子和母亲从丰里来到竹里,只因为这里有屋可住,田可耕,都是无主之物。

  先前,犬子和母亲住在外祖父家,然而年初外祖父病逝,舅母便将他们逐出家门。丰里和竹里很近,隔了座山头,犬子也曾和外祖父到竹里卖米,他认识路。

  又不是一定要依靠着舅家生活,犬子觉得他长大了,能养活母亲和自己。

  抵达竹里,母子俩就住到西岸去。犬子以前来竹里卖米,曾在西岸那空宅子里过夜。宅子有门有窗,还有榻灶,就是一个现成的家。

  刘母会织布,刘犬子会种田,生活虽然艰苦,但还能活下去。

  母子俩在竹里安置下来的第一天,便有位无赖到窗后偷窥,被犬子射出的冷箭吓跑。犬子凶悍,不容人欺凌。

  犬子把家门前的一块荒田开垦,撒上豆种,正好阴雨连日,豆田长出了成片的小苗。这荒凉的宅子,逐渐有家的气息。

  随后刘家母子又在吴家店那买来一头羊,犬子每日把它牵到河畔吃草。

  这是头十分健康的白羊,脖子上拉着条粗麻绳。犬子怕它蹭伤,把羊脖子处的麻绳缠块破布头。养个三四个月,便能配种生育小羊,这是此时四壁徒空的李家最重要的财产。

  先前因为羊绳没绑牢,被羊挣脱,跑到对岸萝卜田里薅萝卜叶子。羊又不是人,打它也不懂。犬子挨了庄家仆人的训斥,自此每次放羊,都会拴好绳子。

  却不想,好好将羊拴在西岸吃草,却被那对“兄妹”把羊给牵走了,实在欺人太甚。

  先前犬子在门前开垦,这对“兄妹”就不时跑来戏弄他,被犬子撵出桥,想来是就此结怨。

  “把我的羊还来!”

  犬子怒叫,他抓着弓,在庭院里搜索他的羊和那对“兄妹”。

  “你可是住在河对岸的那人?怎么称呼?”

  既然找上门来了,总不至于不理会,而且眼前这孩子暴躁、凶恶,可不好惹。

  “犬子。”

  犬子恶狠狠回答,如果不是眼前这人温和,说话彬彬有礼,他才不想理会。

  “犬子,你在这里等候,我将羊牵来还你。”

  庄扬想这是小名,穷人家的孩子,往往没有正式的名字。

  “不行,叫他们出来,偷羊贼!”

  犬子怒骂着一长串难听的话语,他瞥见二楼一个小孩的身影,目光一瞪,吓得阿平将头缩回去。

  这番声响,早引得仆人注意,甚至庄母也从房中出来,站在二楼木廊,朝下张望。

  “羊不在这里,我带你过去。”

  庄扬拍拍手上的泥土,无论犬子如何暴跳如雷,他神情依旧淡定自如,言语平缓,再暴躁的人,只怕也要被他这性子磨得没了脾气。

  “扬儿?”

  庄母在楼上看得心惊,她也不知道缘由,见二儿子要跟这脏兮兮男孩离去,连忙唤叫。

  “阿母,我去舅家牵头羊还他。”

  本来想帮妹妹遮掩,既然已经被阿母知道也无可奈何了。

  “大庆,你跟上去。”

  庄母瞅见站在院中的老仆人大庆,赶紧嘱咐。

  大庆自然是跟上,而且他还举着一把竹耙子,要是这凶恶的男孩敢伤二郎一根毫毛,他就一耙子将他打倒。

  庄扬领着犬子走过树木庇荫的石径,来到舅家。

  张家的宅院很气派,仆人也多,院子里热热闹闹,此时,庄兰和阿离正好在院中戏耍,他们身后的木梁上拴着一头羊,正咩咩地叫唤。

  “教你们偷我的羊!”

  还没看清犬子的动作,一枚箭矢便飞了出去,吓得众人大叫。

  拈弓拉箭只是一瞬间的事,等众人回过神来那一枚箭已经稳稳插在木梁上,就在这箭矢巴掌长的距离之下,是阿离的头。

  十二岁的阿离吓得双腿发抖,脸色煞白。

  张家院子里仆人众多,犬子立即被人抢走弓箭,双臂反剪在身后,要打要杀。

  正吵吵囔囔间,张家小娘子张香出来,问是什么事?

  庄扬把这两个孩子牵别人家羊的事说了,一个是表弟,一个是亲妹妹,虽说是孩子间的玩戏,可是牵别人家牲畜,终究是理亏。

  “你是不是偷人家羊了?”

  张香质问阿离,阿离瘫坐在地上,适才朝他正面飞来那一箭,他还心有余悸。

  “阿姊,我只是吓唬他,本打算明日就还他。”

  阿离小声说着,面对姐姐,脸上带着怯意。

  张香回头,看向被执住仍一脸倔强的犬子,她无奈摇摇头,对仆人说:“把他放了,羊还他。”

  起因是孩子的抓弄,可刚刚那箭不是正好射偏了,重则死轻则伤!得让阿母找里长说说,里中住这么个凶悍的孩子,还得了。

  犬子挣脱束缚,阴冷着脸瞪向庄兰,连蜘蛛、蜈蚣都不怕的庄兰,此时缩在庄扬身后,庄扬抬起手臂护着她。庄兰觉得自己像似被条恶狗盯着,仿佛下一刹那就要朝她飞扑而来。

  适才射出那一箭后,犬子的木弓被人抢走,并且折断成两截,丢弃在地上。犬子拾起弓箭,眼角泪湿。庄扬本以为他又要咆哮怒骂时,却不想他沉默无声,孤零零牵着羊离去。走出老远,才看到他用袖子抹泪的动作。

  不知为何,庄扬觉得适才那一箭并非射偏,而是故意这么射,这男孩,似乎有着过人的射技。

  “兄长。”

  庄兰走到跟前,愧疚地低着头。

  “回去吧,往后可不能再到西岸去。”

  庄扬没有责骂,妹妹回去还得挨母亲责备,这管教的事,便由母亲来吧。

  惊吓一次也好,省得她老是调皮捣蛋,跟着舅家这小儿子,到处惹是生非。

  “嗯。”阿兰用力点头。

  牵着妹妹走在回去路上,庄扬抬眼,入目便是对岸那房子。听仆人说房子里住了一对母子,儿子今日看到了,却不知道那母亲是怎样的人?

  虽然怕他再拿弓射人,可要是犬子上门来要张弓,便买张与他。这男孩有这般娴熟的射术,必然很喜爱弓箭,被折断的是他心爱之物。

  “兄长,我和阿离到西岸玩,他老是赶我们,才想牵走羊抓弄他。”

  见到兄长目光落在对岸,庄兰小声辩解。这尚未到家,她便有些心虚,知道回去必然要挨阿母的责骂。

  “要是有人将我们家的鸡全带走,自此以后,我们只能吃些萝卜、笋子。阿兰,你会难过吗?”

  庄兰思考着,她不爱思考问题,但是兄长这么说,她似乎明白了。

  “好难过。”

  那样就没有鸡翅鸡腿吃了。

  “走吧。”

  “兄长。”

  庄兰扯庄扬衣袖,她不想这么快回去,她皮再厚实也怕阿母的责骂。

  “早些回去受罚,你要像阿平那么乖便好了。”

  “哼,阿平是书呆,我才不要学他。”

  庄兰不屑这位三哥,整天不是抱着书,就是抱着蛋饼,连院子他都很少下来,更别说出去玩耍了。如果三哥肯跟她玩,她也不用总是去舅家找阿离玩戏。

  庄扬想,弟弟和妹妹的性情互换下反倒好些,阿兰总往外头跑,阿平总往屋内躲。

  当年寇匪闯入家宅洗劫,杀害父亲的情景,庄扬偶尔还会在梦中见到,虽然那都是些噩梦。庄扬想那时阿平才三岁,或许他也有记忆。

  于这世道里,能平安地活着,已是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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