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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她眼珠转了转,将勺子举到谢宥唇边。

  她知道谢宥性子古板,不喜欢在人前行这么不端正的举止,但眼下西厢只有枫红守着,而且经过刚刚的事,他会迁就她一点。

  谢宥一抬眸,看见她笑起的眼中藏着狡黠。

  他一向知道自己这位大娘子在人前恪守妇职,贤良淑德,其实本色并不端庄,甚至深藏了些骄纵任性的小脾气。

  一般人难以窥见,却常常在谢宥面前出其不意显露出来。

  就如刚刚那刻意演出的委屈。

  矫揉造作……

  可谢宥不讨厌,偶尔愿意纵着她。

  谢宥喝下了她喂过来的杨梅饮。

  崔妩又喂了两口,才被他按住手。

  谢宥掌心包裹住她细腻柔白的手,想到今日是初九,想说的话又按捺下来,另拣话说:“晚饭时我会同母亲说此事。”

  崔妩搁了勺子,摇头道:“不必了舅姑会以为我跟你抱怨的,不当事,官人不用放在心上。”

  如此,谢宥唯有宽慰她:“家训在此,我会遵从。”

  崔妩撑着脸又笑,重重点头“嗯”了一声,眼里如落了点点星子,天真而直率。

  如此外露的喜悦,传出去要被说善妒的。

  谢宥低头无奈笑一下,他只是遵从家训罢了,又不是……罢了。

  想起今早刚得的书信,谢宥说道:“灵则游历淮南日久,明日就要回到季梁,届时过府来看你。”

  是崔妩兄长崔珌的字。

  他以为崔妩知道了会高兴,未料崔妩眼中柔情一扫,有些兴致缺缺道:“是吗?”

  看起来对崔珌回京的事并不热络。

  这兄妹二人从前亲近,如今倒不睦了,谢宥不问,也不再提。

  屋中又重归安静。

  外头下着雨,崔妩头发才半干,哪儿也去不了,她索性就守着一旁,翻看一本《香谱》,看了没一会儿,她的脑袋跟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的。

  崔妩是刚过卯时起的身。

  鸡未鸣时,去舅姑院里问了安,又赶上酬神,舍钱作会,她做息妇的上下忙碌设置香案、彩亭等物,又清点了香烛纸钱,集了灯芯的油盏之类,送到观里去,之后又去侍奉舅姑用中饭……忙到了午后才得空。

  掐算着官人下衙的时辰,才松了发髻,没料到他就回来了,忙乱了一阵,此刻被暖炉烘着,崔妩困倦涌了上来,昏然欲睡。

  藻园的板棂花窗外,竹林与石榴、蜀葵、茉莉相依,竹叶潇潇,雨点打落的花瓣已飘到楹柱下,清冽淡香的雨气送了进来。

  倒显得屋中静谧许多,正是酣眠的好时辰。

  崔妩身形慢慢矮了下去,玉簪松挽的头发也散了下来,睡着之后,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卧着,脸蹭到了谢宥盘坐的膝头,摸了摸。

  侍女枫红看到娘子睡着了,挪来挪去地还枕到了郎君膝上,有点不安,想出声唤醒娘子,却被谢宥抬手阻止了。

  谢宥看了崔妩一眼。

  清嫩净白的脸枕着他,乌发披散在身上,睡得深沉又酣甜。

  这一眼很长,他盯着粉白的腮走神,想着像永丰楼里的哪样果子,突然就有些饿了。

  枫红悬心看着,想解释娘子是太累了,盼着郎君不要怪罪娘子

  思索间,谢宥将膝盖放低,让崔妩睡得更舒服些,才又转头看起度支司带回来的账册。

  见郎君未曾责怪,而是举止贴心,枫红忍住了唤醒娘子的冲动,安静候在一旁。

  谢宥左手垂在膝上,手侧无意识贴着她的脸,军费账目繁杂,他得全神贯注,找出上头的未尽之言。

  此刻雨打芭蕉,正好入梦。

  突然手上一痛,伴随着温热湿润感,谢宥看了过去。

  崔妩还在睡梦中,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狠狠咬了他一口。

  谢宥眉头微皱,回手轻轻包住她的下巴,想让她松开牙关。

  但崔妩就是死死地咬住,死也不肯松口,跟初生狼崽一样,带着刻骨的冲天恨意,要将咬住的人生吞活剥不可。

  谢宥的手很快鲜血淋漓。

第002章 噩梦

  崔妩在梦里远远看见一方下着暴雨的小院子,廊庑下蹲着一个小娘子,是她八岁上下的模样。

  不知蹲了多久,雨停了,透净天光照见苍绿。

  幼年的崔妩靠着墙发呆。

  天上的流云像阿娘扯长的薄棉絮,整个庭院浮满了阿娘的血,八岁的小娘子在满目血红雨水里发呆,手里还攥着午睡前阿娘给她解下的发绳。

  阿娘说午后去街面上买新鲜的花儿,给崔妩把头发洗一洗,扎个好看的发式。

  睡梦里下起了雨,雷声好大,屋子里黑糊糊的,崔妩出来找阿娘,就发现她变成了这样。

  衣衫破破烂烂的,一道一道的破布条和伤口交错纵横,眼睛睁着半浸在水里,僵硬青白,血丝丝缕缕在雨水里蔓延开。

  这一定不是她阿娘!

  阿娘最喜欢干净,针扎到一根手指都要叫唤,怎么变成这样了,也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然后崔妩就听到了大门口那边有嘎吱的关门声。

  阿娘一定在那边!

  她慌不择路地追出去,非要看到活生生的阿娘不可,可长满青苔的石阶雨后更加湿滑,让她狠狠吃了一个教训。

  膝盖生生撞在石阶上,疼得钻心,八岁的崔妩一时爬不起来。

  门已经关上了,她奋力伸手,只能扒开一条缝。

  门外也不是阿娘。

  是两个黑壮得像牛一样的汉子,上衣也没穿,雨打在黑亮的脊背上,口鼻喷出白色的雾气。

  崔妩死死瞪着眼睛,捂住了嘴。

  两个壮汉走向了屋檐下避雨的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差不多跟阿娘一样的年纪,灰蓝包髻下别着一朵红绿攒珠花,水绿的披帛,浅赭白花纹样的下裙,神情与富贵人家马车旁跟随的婆子如出一辙。

  她在屋檐下避雨,好像等得有些不耐烦,看到两个男人出来了,问了几句,才勾嘴笑了一下,将两个布袋子给了他们。

  壮汉们很高兴地掂了掂重量,勾肩搭背地走了,女人也上了马车离开。

  乌黑的瞳孔映着他们离去的样子,雨帘很快吞没了他们的背影,崔妩拖着受伤的腿连门都爬不出去。

  雨还在下,到处都找不到阿娘。

  崔妩一瘸一拐回头,跌坐在屋檐下,忍着害怕去看清楚中庭里的死人。

  那么熟悉的脸,还有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颜色、样式,都是阿娘的。

  她没有闭眼,一切神情都定格在了死前那一刻,嘴里灌入了雨水,眼睛睁得要扯裂般,扭曲的五官死寂陌生。

  她才睡了个午觉,怎么会说会笑的阿娘就变成这样了?

  崔妩盼着她会突然露出点表情,逗她说“吓唬你的!”

  可等了好久,什么也没发生。

  心慢慢被虫子蛀空了一块。

  “阿娘,你怎么了,你醒一醒啊,我怕……醒一醒好不好。”

  眼泪跟雨一起滴下。

  崔妩呼吸不上来,把发绳拼命塞到阿娘手里,她害怕又冷又硬的尸体,想要温柔会笑的阿娘赶紧回来,给她扎头发。

  “阿娘,我睡醒了,你别睡啊。”

  可不论喊了多久,阿娘的脸浸在水里,一动不动。

  喊声变成哑调的哭声,被雨声吞没。

  直到倾盆大雨褪起,小娘子的哭声也虚弱下来。

  巨大的喧闹变成了静谧,崔妩好累好累,目光呆滞了许久。

  一阵冷风吹来,湿透的人浑身发冷,她摸摸破皮发凉的膝盖,终于撑着起身,战战兢兢踩进中庭没膝的水中。

  八岁的小娘子没什么力气,只能把出水口堵住,借着积水的浮力将女子往廊下拖。

  曾经柔软的身体僵硬成被丢出来时的姿势,崔妩手下是没有弹性的血肉,冰凉的掌心不会再收拢回握她。

  死去的女人面容僵白,乌发摇曳如水草,像一叶残破的小舟被拖拽到岸边。

  崔妩怕得手在抖,但一想到这是她的阿娘,又不怕了。

  “我知道她是谁,我记得她的脸,”小娘子回想屋檐下避雨的那张脸,喃喃说道。

  她面上逐渐浮现出与年纪不符合的阴狠成熟,稚嫩的嗓音里藏了密密麻麻的刀剑,“我会找到他们,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他们。”

  旷野里有幢幢鬼火,崔妩在坟场守着一夜又一夜。

  家中所有的积蓄都被她翻了出来,请邻里婆子买来棺木,又跟庄头打点过银钱,葬在了城外。

  几抷黄土下去,崔妩再也见不到阿娘了。

  至此,八岁的小娘子又变成了一个孤儿。

  阿娘下葬之后,崔妩好久没有吃饭了,缩在墓碑旁边奄奄一息,坟边只有没除净的野草陪着她。

  变成哪只野狗的食物,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昏昧之中,她好像看见那个灰蓝包髻的女人又回来了,似乎是回来看自己“战果”的。

  饿意、恨意,让崔妩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咬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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