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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于曼颐收回身子,又将那报纸举到眼前,继续和她说:“住处呢,也给你找好了,咱们搬出去住,安保森严的新公寓……那栋楼你知道本来是什么吗?”

  “什么?”

  “大富豪给自己投钱的足球队修的运动员宿舍,”于曼颐面不改色,“隔壁全是一米八的足球运动员……啧。”

  尤红脸埋着,声音都是闷的,实在忍不住笑:“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我没关系,和你有关系啊……真可惜,竟和我没关系,”于曼颐长叹,“总之,没人再能闯进去了。就算闯进去,那些运动员听见,也不会有心无力。”

  “我的东西……”

  “都给你放过去了,你东西不多,等你病好了,咱们再赚钱,再买新的。”

  尤红颤了颤睫毛,将手从被子里拿出来。

  她手指还有一点颤抖,是心率出问题的连带毛病。手指骨节上也还有被人踩在泥里留下的痕迹。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又被于曼颐攥着,放回被子里了。

  “能恢复,医生和我说的,”于曼颐宽慰道,“你再给身体一些时间,商务印书馆那边我也问了,等你恢复好了,和下一拨练习生一块入职……咱们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

  真是一个悲伤但又极致美好的词语。尤红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她起码拥有了重头再来的机会。

  她还想再和于曼颐说几句话,然而门外有人来找她了。这几日总有人来找她,于曼颐放下报纸与尤红知会一声,便独自走到了楼道里。

  竟然是苏文和宋麒。

  苏文拿来了一些营养品,是他和朋友凑钱买的。于曼颐连句道谢也没有,拿着便放进了病房,还得宋麒跟过去小声提醒:“你这是做什么?那晚不是多亏了苏文跑得快?”

  “他该做的。”于曼颐现在浑身是刺,十分难惹,谁都不敢说她。

  两个人走回病房门口,苏文还没走,低着头动了动喉结,终于和于曼颐搭话:“曼颐,我想问一下,咱们乡里那处姑娘坟……到底是在哪?”

  于曼颐抱起手,看他的神色略有变化,收敛了些微锋芒。

  “我想去给游小姐扫墓。”苏文终于抬起了头。

  虽说时代也并未尘埃落定,但尤红和罢工的事毕竟告一段落。思及苏文离开故乡走的水路,那道河流的弯大约也给他人生画出一个不完整的逗号,尤其是游筱青的死,只怕今生日日夜夜,都是执念。

  “你要回绍兴吗?”于曼颐问。

  “对,我想回去一趟,”苏文说,“来回一趟不会耽搁太久。我不在绍兴过夜,三日光景,应当是拿得出的……”

  都是江南,水路相通,离得能有多遥远,是离是回,不过只是人心头一念。

  “那就回去吧,”于曼颐说,“你知道丞相坟吗?就在那条路上。不知道也没关系,你找个拉黄包车的人,多给他一些钱,他就会带你去了。”

  苏文点点头。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的那个瞬间,于曼颐忽然抬手拉住了他。宋麒也很意外,与苏文一道抬眼望向于曼颐。

  “或者……我和你一起回绍兴呢?”

  回绍兴。

  很简单的三个字,落在宋麒耳朵里,却太震惊。他急忙将于曼颐的手从苏文衣服上拿下来,反问道:

  “你回绍兴做什么?”

  “我也想去给游姐姐扫墓。”

  “你……”

  宋麒与苏文对视一眼,立刻道:“你与他怎么比?你要是被人看见了,把你抓回去,你……”

  “现在谁还能抓我?”于曼颐并不认可,“于家人残的残,痴的痴,树倒猢狲散。况且姑娘坟在山里……苏老师,你并不打算回画室吧?”

  “倒是没有这个打算,”苏文说,“物是人非,没什么好看的。时间那么紧张,我去一趟山里的姑娘坟,将墓扫了,就回镇上坐火车了。”

  道理上看来,于曼颐说得没什么错,宋麒也没有阻拦她的理由。他比旁人能明白,游筱青的死是横亘在于曼颐心头的一道执念,人死如灯灭,然而被留下的活人却得做困兽之斗。如今他们将尤红救出来,这执念终于消散大半,还剩下最后一息横亘,或许就只能回她坟头,用一缕青烟化解。

  “可我这次去不成。”宋麒皱起眉,他那报纸复刊近来正到繁重关头。

  “你不去才是最好的,你和当初去的时候样子变化不多,好多扫盲班的都认识你……你若是一起回去了,才叫我们更引人注目了。”于曼颐一语中的。

  宋麒仍在犹豫,于曼颐走过去靠近了他身体,苏文立刻识时务地移开了视线。

  她牵着宋麒手,指腹在他手背上打圈摩挲,身子贴近他手臂,在他耳畔道:“宋麒,我就回去这一次。这次给游姐姐上了坟,我就再也不回了……”

  宋麒:“或许八月,等我忙完了……”

  “她忌日是冬天,今年清明也没人。我们那有习俗,人刚走这两年,这两个日子是很要紧的……若是再晚,我去说什么,恐怕她也听不着了……”

  “你怎么又用这些封建残余的东西来说服我?”

  “你当真不信么?虽说是封建残余,可我在这些事上,倒真是很信的……宋麒,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要记着,这人刚走的前两年……”

  “你说这话做什么!”宋麒立刻打断她。

  两人拉拉扯扯,终于有了结论,叫在一旁等着的苏文十分难熬。宋麒终于放开于曼颐,任她与苏文一道约定了回绍兴的日子,约好了便又回去陪尤红了。

  两个男人目送于曼颐将病房的门关上,终于对视了一眼。宋麒似乎有话要说,而苏文已经被他俩的耳鬓厮磨弄得不堪忍受。

  “苏老师,你比我大一些,我讲话是应该客气一点的……”宋麒道。

  “你快讲吧。”苏文催促。

  “我是要说,”宋麒神色严肃,“我这次实在没办法和你们一道,但她要是回绍兴出了事……你也不用回来了。”

  苏文:……

  “你这话可一点都不客气啊。”苏文无力地回击。

  *

  于曼颐离开绍兴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会再回来,如今踏上归途,心境已与离开时截然不同。

  苏文找人打听了镇上的火车时刻,最终规划出一条她先前没走过的路线:

  先坐火车去杭州,再坐夜航船走水路去码头。不回乡下,直接城外找一辆黄包车,去姑娘坟祭拜之后,在去镇上稍作歇息,等到下午便有一辆直达上海的火车发车。火车开一天一夜后,他俩便能重回上海东站,和等他们回来的宋麒汇合。

  于曼颐如今已经不必再为了路费与吃饭发愁,她如今所要在乎的只是时间够不够。夜航船天明时将抵码头,于曼颐谨慎地用一块纱巾围上下半张脸,在苏文的搀扶下走到了岸上。

  双足踏上故乡土地的一瞬,她感到心脏竟产生了微妙的共振。

  她曾经如此痛恨这里,她想是看不到尽头的河流将她封在了故乡里。而后她冲破了这里,冲向了河流之外的广阔天地,以为那里迎接她的将是无边的光明……

  然而,然而,那广阔天地间,仍然是重重考验,重重难关。那天地间多的是比于家、游家更坏的人,更贪婪的恶鬼。这世界仿若一个蛋壳外又生出新的蛋壳,而她每一次打破旧的蛋壳,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受尽诸多痛楚。

  可即便受了再多痛楚,于曼颐想,若是让她再选一遍,她仍然会选择挣脱,仍然会选择打破。那蛋壳外的世界固然危机四伏,但她找到了与她并肩作战的人,也不停捡拾新的武器,只要她举起尖刀,她就拥有抵抗的权力。

  但她若是缴械,若是臣服,那蛋壳便会将她封在旧日世界中,最后将她关进那个通往北方的花轿,再由花轿将她送往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等到石砖泥瓦真正将她封起来,她恐怕就再也无法逃脱。

  于曼颐这样想着,又坐上一辆由苏文谈下来的黄包车,和他一道前往姑娘坟的方向。

  车过荒郊,黎明里的山麓雾气深重,于曼颐再次在雾气中看到了那座废弃的丞相坟外堆积倒塌的石像生。她看到了青石雕刻的无人端坐的太师椅,看到了影影绰绰的牛首与羊角。

  她上次来这里还是清明,路上遇到一些人,而今日的时间,时辰,姑娘坟里注定只有她与苏文两个人。于曼颐甚至希望看到那位曾经来给游小姐上坟的小丫环,然而这注定只是希望。按她当时的岁数算,她应当也嫁人了。

  这是这里的女孩子躲不过的命,这许多年来,或许也只出了一个游筱青,靠死躲过去了,又出了一个于曼颐,她逃出去了。

  要么逃离,要么死。能否改造呢?于曼颐也不知道,毕竟当初游筱青叫人转达过她,这世间只有彻底打碎的,和重新塑起来的。

  她和苏文一道跪下了。

  他们不见故人,不进城,连纸钱都是从上海买了带过来的。于曼颐侧过头,看见苏文又拿出了一叠折起来的小纸,竟然都是用铅笔、炭笔、钢笔,画出来的游筱青的样子。

  于曼颐抬起眼,看见苏文一言不发地点起火,将那些纸片一张张地丢进了火里。

  那些纸片很明显不是同一时间画的,有的甚至只是拆开的烟壳。那是苏文在广州和上海的日日夜夜里,在无数个工作的空隙里,用随手拿起的纸片画下的他记忆里的样子。他记忆里的游筱青,永远站在石桥上看落英。

  于曼颐在这个时刻决定原谅苏文了,毕竟人的弱小和懦弱只是当下的缺点,而不是永恒的罪过。至于游筱青是否原谅,她自己会做决定的。

  于曼颐也低下头,将手中的纸钱扔进了火里。姑娘坟上一缕袅袅青烟,游筱青的故事,终于在这里结束了。

  苏文给了那黄包车夫不少钱,他一早带他们来姑娘坟,下山以后还要带他们去镇上吃饭,后面这段路就稍长了。车不会经过于家和游家所在的那片土地,但走到一处河道时,于曼颐还是叫停了师父。

  “苏老师,你记不记得靠近城外河道的那家布店?”她问。

  苏文回忆片刻,他也不需要太久回忆,他们这地方太小了,位置加上做什么生意,很容易分辨。

  “记得。”

  “从这过去,很快就能回来,”于曼颐又将纱巾戴上,“我去给她送个东西,你能否在这等等我?”

  “哎,宋麒说……”苏文摇摇头,“你去可以,但我要和你一起。师父,你再等我们一下。”

  师父面露不满,苏文只能又给了他一点钱。

  时间太早了,出门的人也很少,再加上雾气深重,这都能帮着掩藏曼颐和苏文的行踪。他们步履匆匆走到那处布店外,招牌没有变,门半掩着,门外放着刚拎出来的水桶,水面还在摇晃呢。

  于曼颐的嘴角在面纱下面勾起来,她从怀里拿出一个绣了花的钱袋,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全是钱,还有一枚金戒指。

  她把钱袋拿给苏文,说:“苏老师,你帮我把钱袋,挂到那个水桶上,行不行?”

  苏文点点头。于曼颐不得不说,苏老师有一个非常突出的优点,就是跑得快,他跑得真的好快,他当初怎么非要学美术,不去做运动员呢?或许会更有前途。

  他用不逊于当初将尤红送去医院的跑速跑到水桶边,敏捷地将那个钱袋挂上去,又跑回来。两人一高一低藏在晨雾里,躲在墙边,看到布店老板娘很快走出来,身形在看清水桶上的钱袋一瞬僵住。

  她俯身将那钱袋拿起来,里面的钱沉得她几乎捧不动。她打开钱袋,看到里面的金戒指,又抬眼四处张望,似乎想喊,又控制住了。

  “……傻姑娘!”她最终给了于曼颐这个称呼。

  苏文和于曼颐偷笑起来。于曼颐在当地的名声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了,布店老板娘都知道不能大声地喊,只能反反复复地在雾气里叫她:

  “傻姑娘!回来呀,你出来与我见一面呀!你……这钱袋……哎呀,傻姑娘啊!”

  她的声音消散在雾气里,苏文与于曼颐已经离开了。

  他们如同和宋麒所约定的一样,根本没有进以前的旧城,剩下的路就直往镇上去了。苏文这趟路程倒是安排得合理又紧凑,等下午的火车开了,他们就能顺利地离开绍兴。

  这实在是一条很长的道路,黄包车夫将他们拉过青石路,又拉过一段田埂。快到镇上时,车夫用毛巾擦了擦汗,忽然回头问道:“二位是当地人么?”

  “不是。”于曼颐立刻说。

  “哦,听口音很像。”

  “我们是下游另一座镇子的。”苏文也道。

  “咦?”车夫多嘴问了一句,“既然是别的地方的,怎么会去姑娘坟呢?那埋的,都是我们这里未出阁的姑娘啊。”

  苏文看向于曼颐。她还是用纱巾遮着脸,露出一双明亮机敏的眼睛。

  “我们有一位表亲,父母双亡,姐姐嫁来了这里,便来投靠,”于曼颐道,“然而自己也早早去世了,真可怜啊。”

  “的确可怜,我竟没听说过这个女孩子。我们这里这么小,鸡毛蒜皮的事,都会传得家喻户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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