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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他一把甩开于曼颐,将她推到地上,然而她迅速爬起来,一边起身一边喊:“你们放开游姐姐!”

  于曼颐没叫过尤红姐姐,尤红惊慌中听到这陌生称谓,只来得及抬头看一眼,瞧见于曼颐眼睛都是血红的。

  “你们放开游姐姐!你们这些吃人的黑心狗,我要将你们游家人都杀了——”

  她如疯了一般扑上来咬人,被那男人甩开,又不知疲倦的往上扑,扑得旁边看着的袁晚都害怕起来,过去将她拦着了,她实在担忧于曼颐和那男人中间要死一个。

  那班人也被于曼颐的阵势吓到,迅速地撤退,迅速地钳制着尤红离开。于曼颐最后一下被摔得狠了,再抬头的时候,才看到那些人已经声势浩大地将其他试图阻拦的同事都推搡开,竟然上了远处一辆黑而大的匣子车。

  她还有理智吗?于曼颐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都是炸开的血,那漫天的纸钱从绍兴烧来了上海,还是烧不尽这些吃人的黑狗。游姐姐又要死了,游姐姐又要再死一次了,她上次没救下她,她这次还是救不下她!她为什么总救不下她!

  有人匆匆拨开人群将她扶起来,将她揽在怀里,容她大哭。于曼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抖得如同筛糠,她终于认出了来人是谁,急促地告诉对方:

  “宋麒,他们又把游姐姐抢走了!他们又抢走了又抢走了又要把她逼死了!!她又要上吊了她又要死了我要去救她救她救她啊!”

  “能救,能救,”宋麒远望一眼那消失在夜色里的汽车,回过头时尽量将语气放缓,尽量让她恢复理智,“我和你一起救,这次一定能救,曼颐……”

  他按着她肩膀将她从怀里扶出来:“你不是以前的于曼颐了,对不对?你现在有很多办法,我也有很多办法,对不对?”

  “对……对。”于曼颐终于一点一点,放缓了呼吸。

  她抬起头看向宋麒,而宋麒在看清她的眼睛时,心里也止不住地抽紧发疼。他的曼颐眼睛又红了,但已经不是因为眼泪,而是冷静到极点的意志。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于曼颐了……我不是了。”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再依靠宋麒的力量,而是自己站直了身子。她扫视了一圈院子里旁观的同事,知道谁也靠不住,谁也帮不上。

  “我一定能想出办法救游姐姐,”于曼颐一字一顿道,不是对旁人,也不是对宋麒,只是对自己,“她这次,一定不会被逼得吊死了。”



第67章 扬名立万(四)

  ◎曼颐决心救出尤红◎

  于曼颐已经好久没梦到那夜的大火了,而在今日的这场梦,那场在于家大院里燃起的烈火被迅速略过,取而代之的是在游家院子上散开的火钱,星星点点,缀进夜空,每一条缝合的线眼里都在往外渗血,渗火,渗出惨烈的叫声。

  于家坏极了,但他们的坏没要成她的命。可游筱青死了,她的死亡无法挽回,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闺房里吊死,她踢倒椅子的时候该有多绝望,窒息时又该有多疼?绍兴过了一个夏季又来一个冬,新一年的雪再次落上河面,谁会记得那个脸上生着花瓣一样的胎记,站在石桥上看落英的游筱青?

  于曼颐在湿透了的枕头上醒过来,发现天花板是陌生的,床也是陌生的。空气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机油味,房门半掩,外面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住在电机公司也不是办法,哪有姑娘家住在这里的,况且我们也不只是电机公司。”大磊粗重的嗓音,和标准的东北口音。于曼颐侧躺着听,觉得东北口音忧愁的时候会显得比其他口音都更忧愁。

  “我那就是好地方么?”宋麒的声音也疲惫的响起来,“她宿舍那门房在收拾呢,床都被砸坏了,收拾好了就回去住。”

  有打火机的声音,机油味里又多了烟味。于曼颐想起了她刚刚与宋麒重逢的那晚,她意识到宋麒一直都没有真正不抽烟,他只是不当着她而已。

  “你那工厂的朋友怎么说的?”

  “帮着问了,”大磊道,“那个叫尤红的姑娘原来是扬州一户人家三姨太的女儿,那个姨太太是从勾栏里头赎回来的。”

  “这都不叫纳妾多久了,他们还有完没完。”

  “那尤红呢,跟着她妈进了尤家的门,就开始学美术,那个尤老爷也愿意栽培,发现还真有些天赋。结果去年这时候,尤老爷暴毙,这尤家那个正房居然……”

  大磊声音里都透露出不忍。

  “把那三姨太活活给饿死了。”

  于曼颐闭上眼,心口阵阵抽搐。她忽然想起自己头一次和尤红吵架,她脱口而出:谁听不出我这名字贱。

  尤红很好听啊。

  “这事做得太过分,也遭人指点,她们对尤红就不敢太狠了。正好,你知道那日本纱厂的包身工吧?就爱招这江浙穷苦人家的女孩过去,先给父母一笔钱,说来了上海吃好喝好,但真来了,那工厂里是往死了累人。”

  “尤家明知道那工厂是怎么回事,还是和人签契,把尤红卖进纱厂做包身工了,五年。结果送来上海的路上,她跑了,不知道怎么挨过那半年,考进了商务印书馆。可惜没藏住,这又叫人发现了。”

  “巡捕房管不管?”

  “管不了,人家占理,纱厂纳税大头,契也是有法律效应的。以前有女工的父母发现这纱厂往死折腾人去巡捕房告的,都没管。”

  “卖了多少钱?能不能赎?”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大磊看来是了解清楚了,“契上的钱不多,但那些女工进了纱厂,压榨得极狠,一年就能翻回几十倍的本,更别说是五年。我们要拿钱赎人,赎的不是那契上的,是她这五年能给纱厂赚的,那就没数了。”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于曼颐睁眼看着天花板,意识到宋麒已经替她把能问的办法都问过了。

  “最近不是罢工闹得很厉害么?”宋麒忽然问了个于曼颐没想过的事,“这家日本纱厂怎么铁板一块,从没听过有工人跟着一起?”

  “这我还真没打听,”大磊道,“我再帮你去问问。”

  这句话说完就是椅子拖动的声音,于曼颐意识到大磊起身下楼了。门外又安静了一会儿,宋麒似乎将烟捻灭,拍了拍衣服,脚步声便朝着她躺的地方过来了。

  他之前受伤也是躺这儿,于曼颐盖的被子还是他当时用的。狭窄卧室房门被推开,他在门口站定,看见于曼颐望着她的眼睛时,才意识到她已经醒了,且把刚才他们的对话都听着了。

  这房间真是很小,进了房门,就只有一把椅子的空隙,而后便是人躺着的床。于曼颐睁着眼睛看着宋麒将椅子拖过来,坐在床边,又伸手将她放在被子里的胳膊拿出来。

  他从桌上摸过一盒药,和她说:“刚才给你上一半,看你睡着了,怕把你弄醒。胳膊往里弯一点。”

  于曼颐默不作声的按照他的意思摆弄自己,将胳膊肘伸到外面,看着白色药膏贴上来,身体迟钝地疼,大脑也迟钝地反应。

  “做噩梦了?”

  “算不上。”

  “听见你说梦话。”

  “我梦着游姐姐和我坐在树洞里,”于曼颐的声音带了些恍惚,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眼泪又流出来了,无知无觉的。于曼颐闭着眼忍了一会儿,很苦恼地说:“宋麒,我怎么老哭,我怎么这么爱哭?真没用。”

  她胳膊上用纱布缠住了,腿上的伤口又在刺痛。于曼颐身体的知觉是随着眼泪流出来而慢慢恢复的,因此哭或许并不是坏事,哭是唤醒身体的方式。

  宋麒将椅子后撤,右膝盖触着地面,示意于曼颐坐起。她坐直了身子,又将旗袍开衩的裙摆撩到腿侧,露出青紫红肿的膝盖。

  他伸手握她脚腕,将她腿拉到与他自己弯曲的膝盖同一水平线。打量片刻伤口后,宋麒说:“刚才消毒不干净,你再忍一下。”

  桌上还有一瓶空药瓶,于曼颐看见他拧开才知道是酒精棉。她微微蹙着眉头任他清理伤口,疼得厉害时,便伸手握住他肩膀。

  房间破旧,灯光昏暗,他们总是在光线不那么好又逼仄的地方独处。她垂着眼看宋麒低着头的样子,眉毛,鼻梁,睫毛,这角度倒真是与她在于家二楼瞧见他的第一眼一致。

  “疼不疼?”宋麒问她。

  “还好,”于曼颐道,“你当时中弹疼不疼?”

  “也还好,做手术的时候会打麻药,算不上疼。”

  “那打麻药之前呢?”

  “光顾着跑,记不清楚了,”宋麒拿镊子的手顿了顿,又想起来,“不过记着血,没想到人能流那么多血,半边身子都是。”

  “你也会用枪吧?”

  “会,你怎么知道?”

  “你手上,我能摸出来。”

  “确实会,我们家的人,都得学枪,学骑马,我爷爷也不是文官。”

  “那你教我吧。”

  宋麒抬眼看她:“什么?”

  “教我学枪,”于曼颐说,“我想把他们都杀了。”

  她语气平淡,神色淡漠。宋麒和她说了半晌话,本想着叫她放松一下神经,闲话间也以为她恢复过来了。

  他没再回应,只是低着头将她膝上的绷带缠好。他的不回应给了于曼颐缓冲的时间,这缠绷带的时间长得不合理,终于在打结时,宋麒看着上面又坠下一颗新的泪滴。

  泪滴“啪嗒”一声落在绷带上,又被晕进底层凝固的血里。宋麒抬起头,看见于曼颐的眼睛里终于又有了情绪。他松了一口气。

  她的手还落在他肩上,一点点将他衣服攥紧,扯出许多褶皱。

  “我好不容易……”她顿住,又控制不住,“好不容易又有一个朋友……”

  “……还是我太弱了,我以为我能自保,能赚钱养活自己,就够了。我以为我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就不会来招惹我,可这些黑心狗到处吃人,吃不了我,就去吃我的朋友。方千说我不会争,看来会争都不够,我以后不但要争,我还要去打,去抢,我要把天底下所有的于家大院,游家大院,把这些娶姨太太,卖女儿的黑心狗,全都烧死。烧不死,就把房子推倒了,将他们埋进黄土烂泥里!”

  宋麒这回竟没拦着她,反倒说:“是,我们也在干这事呢。”

  于是她又绕回来:“那你教我打枪吧?”

  “你先休息吧。”

  “你先答应我。”

  他拗不过她,只能点头:“好,我教你。”

  她的伤口都处理好了,眼泪也流干了,终于躺回了床上。她太累了,合上眼睛没一会儿就又睡过去,然而手还攥着宋麒的袖子,无论如何都不叫他走。

  于是他只能坐在她床边,靠在床头,疲惫地将眼睛闭上。他用没被攥着袖子的那只手将她被子拉上肩膀,生平头一次自言自语。

  “于曼颐。”

  “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

  于曼颐第二天睡醒时宋麒已经不在了,桌上放了些日用品,是他从自己家把她先前用的拿过来了。于曼颐在小卧室的隔间洗了脸,又用湿毛巾把睡皱了的衣服擦平整,再下楼的时候,大磊正在一楼擦机器。

  “于小姐,”他语气有些小心,“早。”

  “早。”于曼颐开口,发现自己嗓音略哑。她清了清嗓子,问大磊:“有水吗?”

  他急忙递来一杯。

  这杯水喝下去,她就好很多了。一楼开了铺门,门外又是清早繁忙的街道。大家看起来都很忙碌,很轻松,很没有心事,没人知道昨天一个女孩被捉走了,就好像游筱青死的时候,也没人知道。

  “我还得去印书馆。”于曼颐说。

  “慢走。”大磊话少而谨慎。

  一楼有镜子,二楼都没有镜子。于曼颐又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整齐了一些,将大衣套在外面,便离开了电机公司,汇入了门外的人流——

  她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事了,除了脸色有一些憔悴。

  尤红的事已经被编译所的同事传开了,从隔壁的编译大楼传到了总馆。大家似乎对于曼颐来公司的样子有些好奇,毕竟她昨晚是直接被自己的朋友带走,有一些人甚至觉得,她今天大概不会来了。

  然而她来了,从大门口走进来的,穿的还是昨晚那身衣服,干干净净,头发也整整齐齐。她在大道上走了没几步就碰到了美术部的人,有人急忙知会她:“于小姐,经理找你。”

  “好,我知道了。”她的语气比她外表还平静。

  美术部也在总馆大楼,她又这么若无其事地走去了经理的办公室,坐到了几位上级的沙发上。这种事拿给巡捕房都棘手,公司自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那位经理给于曼颐倒了杯茶,又详细询问了几句昨晚的情况——虽然他已经从宿舍门房那里听过一遍了。

  “你们能管么?她毕竟是美术部的员工。”于曼颐问,但她几乎没抱希望,她现在似乎很难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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