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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譬如眼前这二位就很混乱,混乱到穿一身洋装长裙的方千抱着手臂出言讥讽:

  “卢先生,你纵然是去中药房里做了账房,也没必要把自己打扮成刚从乡下过来的样子。你这幅样子,我很不愿承认你是和我们一道在学校里上过课的。请你下次买衣服务必来咨询我和小黎的意见,你现在让我觉得在陪我太爷出门。”

  “中药房别的先生都穿成这样。”卢相沧已经不像四不像了,短暂的几月工作,叫他看起来比方千大了一轮,老老实实穿着长袍马褂。

  “我还在实习,当然是不能太出挑。方千,你这样的大小姐,不懂我们这些外来人想留在上海就得忍气吞声,照章办事……宋麒,宋麒回来了!”

  时值在学校的第四个年头,课程已经很少了,几个学生都在为了前途奔波。方千在一家洋行里做了翻译,卢相沧则是为了不回老家找了一个账房。至于宋麒,关了报纸之后也去了一家机械厂做工程师——他以前就不打算接他父亲的生意,如今更不能接了。

  “宋麒!”方千从自家车窗里探身出去喊了一声。

  下班时分,人潮汹涌。人群里一道身影听见这声喊,短暂地停顿了一瞬,而后便加快脚步,试图重新混入人流。

  然而混入人流这事也不是主观想混就能混进去的,宋麒个子太高,又穿一身暗纹的深色宽领西装,因着气温渐热而没有系扣,实在是稳中带骚得太过显眼。

  “我不大习惯他不穿那套旧学生装,”方千推开车门,一边追一边和卢相沧道,“他稍微换件衣服,一身资产阶级的狼狗味就藏不住。他们经商起家的与我们这种从政的真不同。”

  “听说他工作的那机械厂里有许多英国工程师,”卢相沧说,“他也是入乡随俗,我也是入乡随俗,大家都在适应工作环境。”

  “不要碰瓷了。”

  街上人多得行走不便,然而方千和卢相沧还是迅速跟上了他的步伐,终于在他进公寓大门前将他捉拿。

  “停下停下停下……宋麒!”方千少被人这么甩脱,追得一肚子恼火。卢相沧怕她当街发作,立刻替她指责道:“宋麒,你没必要总这样躲着我们!”

  “躲着”这两个词不好听,宋麒终于放缓了步伐,回头看向他们。仍然是一双漆黑的眼睛,但神情比先前稳重了太多,也带了一些冷漠。

  “我真受够了,”方千按耐不住地发作到,“你现在犯得着和我们这样划清界限吗?好歹做了四年同学,也一起办过报……”

  “别提报……”身旁的卢相沧小声提醒,方千才适时闭上嘴。

  那份报纸可真是一切的源头。他救游家的姨太太被抓是为报筹款,带于家的二小姐扫盲是凭报插画。到去年锒铛入狱,也是因为在这报上登了不该登的内容。

  孟老师先前就说了,宋麒这无法无天的性格,早晚摔个大跟头,到最后还真因为这报纸摔了一跤。当时除了他之外,几个报社的学生都被巡捕房带走审问,好在大家都很快就被放了出来,只有宋麒因为他爸那位商界对头推波助澜,受了一个月的牢狱之灾。

  宋麒并没有对他们提起狱里的事,事实上,他出来之后,就没有和他们提起过任何事,他尽量避开和他们更多的交集,以免有警察来搜查他时,再度将这些以前的朋友卷进去。

  “我们不就是进去几天吗?”方千说,“就算你内疚,也没必要……”

  “我不是内疚。”

  太久没听见宋麒的声音,他忽然一张口,倒是吓了方千一跳。她抬起头,看见宋麒垂着视线打量片刻她与卢相沧,继续语调平稳地说:“你们没必要知道,回去吧,别再来找我,也别叫人看见你们来找我。”

  “哎……哎!”方千跺脚。她看宋麒没有回头的意思,只能不管不顾地喊:“游家那位姨太……和我说,她厂里最近有绍兴来的女工,和她提起游家上个月夜里起火……”

  宋麒终于在公寓门前顿住脚步。

  “于家像是也出了事,但毕竟不是同一个乡里的,她知道的就不清楚,”方千说,“曼颐会不会有事?”

  她说别的宋麒都不停,只有说于曼颐的时候,他好像能听进去一些。方千和卢相沧对视一眼,继续说:

  “我们洋行里有一些回国的留学生,都是毕业就和家里毁了婚约,想在上海找受过教育的学生做妻子。我总想,曼颐那位表哥会不会也做这种事?我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她有联系过你吗?”

  “听她描述,她那表哥人品尚可,应当不会像你同事。”

  宋麒愿意和她多说话,方千已经很欣慰,尽管他这话每个字都在把对话导向结束。三个人又沉默着对峙了片刻,宋麒终于回头道:“我会写一封信去镇上邮局向那位小邮差询问,你们快走吧,不要在我这儿多留了。”

  “你怎么总赶我们?”方千刚看到一点曙光,又受到了宋麒的驱赶,她何时被男人如此驱赶,都是男人上赶着她的,“要是曼颐真碰到难处来找你,你莫非也要这样赶走她?”

  “照赶不误,”宋麒这样说着,语气已经缓和了,“快走吧,我收到回信会告诉你们。”

  方千家里的汽车经过不少拥堵,总算在这时赶上了他们三个路人的速度,停在了公寓楼门口。方千抱怨着和卢相沧回身上了车,公寓楼前终于只剩下了宋麒一人。

  他目送那辆轿车离开,转向门前一位坐在窗户后面的老人,问:“今日有警察来找我吗?”

  “没有的,宋先生,”那老人立刻说,速度快得像在掩饰什么,“没有警察来找你,没有任何人找你,我一直在这门口,我都盯着的。”

  宋麒看起来松了口气。电梯这几日坏了,又一直没人修好,他只能脱了外套又挂在手臂上,沿着楼梯一层层地爬上去。

  爬到第二层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到了第三层这种感觉更甚。宋麒站定脚步往楼上看,嗅见封闭的楼梯里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这到底是什么现世的报应,比雷劈都要快。在一楼说着“照赶不误”的宋麒,三步一转弯,就看见蹲在自己家门口的那个紫色补服精。

  至于于曼颐,于曼颐本是对这场重逢有一番出于理智的计划,她计划中的自己接下来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演技,她甚至为自己无法召之即来的眼泪而苦恼了一会儿。

  但当宋麒出现在她面前的一瞬间,她忽然控制不住地眼窝一酸,迅速积蓄的眼泪没有半分虚假,比直接落下来还让人心酸。

  宋麒一脸意外地在她面前站定,因为事发突然甚至显出一些无措。而于曼颐咬了半天嘴唇,终于在对方蹲下身与她平视时,把那句本打算靠演技说出来的台词,每一个咬字都灌了厚重的情绪。

  “宋麒……”

  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好像又看到了那场烧毁一切的火,姑娘坟上浓重的雾,冥钱燃起的青色的烟,还有运河上空看不到尽头的星河。

  “宋麒,”她忽然伸出手臂扑了过去,“我受了,好多好多委屈。”

  作者有话说:

  strong哥你顶得住你自己顶吧

  大家六一快乐呀,算了算故事里的时间,也可以是六一:)六一重逢啦。



第48章 上海再会(四)

  ◎“你确实还是有点封建残余”◎

  宋麒起初已经不大记得上次抱住于曼颐的感受,似乎是去报名那晚她从墙头上跳下来。然而那次相比拥抱更像高空坠物,他只记得胸口一声闷击,两个人便匆匆跑去码头,毫无消化时间。

  而今日她又一次扑进他怀中,姿态不带旖旎,是完全出于身体本能的依赖。宋麒下意识地张开手,任她将眼睛埋在自己肩膀,眼泪濡湿衬衣的领口。

  她出现得这么突然,他竟然没有很抵触,只是有一些意外。宋麒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心理。

  于曼颐在宋麒怀里哭了好一会儿,像是真的积攒了太多委屈,又压抑了太长时间,终于找到一个安全的发泄口。她记忆里和宋麒的上次拥抱并非在第一次逃出于家的那一夜,反倒是在地窖里被他从梯子上抱下去护着那晚。那天他是从身后拥着她,而今天是从身前。

  她自下向上地拥抱,双臂从他腰间穿过,而他的右手也慢慢从空中落上她后背,随着她的哭泣轻轻地拍打,又在她哭到打嗝的时候帮她顺了顺。

  她手指揪着他衣服,把肩膀拽出纹路,哭湿的地方紧贴上皮肤。宋麒侧低着头看,从肩窝到半跪的膝盖,身体凹进去的空间一分不差地填进一个人,她还挺会找地方钻。

  楼下有脚步声,而后开锁,似乎是三楼的住户回来了。宋麒担心一会儿自己对门那户夫妻也会回来,看见这幕未免太不像话,终于用安抚的语气问:“我们……进去说?”

  于曼颐抽泣着,但仍然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头,而后撤回身子,等宋麒起身去开公寓的门。

  她刚才一心一意地等宋麒回来,到这时候才有了多余的心思四处打量。宋麒这公寓从外面看是很漂亮,走廊里也用的是湖绿色的马赛克地坪,延续了楼体的精致。

  然而走廊里的光线总是昏昏沉沉的,楼梯边倒是有窗户,但被窗框分割成一小块又一小块,玻璃外壁又生出霉斑和水渍,让光线更进不来了……你们城里人的住处也不过如此。

  “咔哒”一声,宋麒将门打开。于曼颐转身,在他门前站定半晌——公寓里面的采光与楼道一如既往,似乎这是此时公寓的通病,钢栅栏样的窗户把一切都分割得一块块的。

  但除此之外,房间里面是很讲究的。地上铺的是胡桃木地板,客厅里摆设一张餐桌,上面放了几本书和一瓶花。屋子里家具并不多,和宋麒先前住过的地方类似,不过他家里如今多了不少书,仿佛终于有地方放了,因此摆了一整面墙。

  于曼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书,她走过去迅速地扫视,看到一些书脊上印的像是外文,甚至都不是英文——也可能是她英文实在没入门。

  除了这一切,客厅墙壁上还挂一面圆形镜子,外圈镶一圈铜框。于曼颐走过去,从镜子里照出自己的样子,发现自己眼圈通红,头发凌乱——她顿时有一些站不住。

  她是打算看起来潦倒一点,以唤醒宋麒的恻隐之心,然而这哭完了之后就有点太潦倒了。她只是想显得自己路途奔波,但没想显得自己落魄而凄惨。

  于曼颐迅速把头发重新整理好,回过头时,宋麒已经倒好一杯水放在桌面上,示意她过去坐下。

  她正襟危坐,又“咕咚咚”地把水喝完。放下水杯的时候,于曼颐看到宋麒正十二分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脸,一时间动作幅度都不敢太大了。

  “我正好想找小邮差问一句。”

  “什么?”

  于曼颐被宋麒这句话吓了一跳,好在下一刻,他就补充道:“方千和我说,那位游家的姨太从老乡那里听到,游家起火了,于家也出了事。什么事?”

  “方千和你说了?”这属实在于曼颐计划之外,“她还说什么了?”

  “说了我刚才和你说的全部,”宋麒说,“那人不是你们乡里人,只听说了这些。”

  于曼颐微微松了口气。

  她没打算告诉宋麒自己……自己烧了于家,这事她自己到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激烈。这是杀人……但她心里又有一处不停地告诉她,是他们先不顾她性命在先,而她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

  只是人的自保竟也有代价,于曼颐近日常觉得,她有一部分的灵魂似乎永远被留在那场大火里。她许多次在深夜梦见三叔逼着自己画押的场景,然后梦里便又会燃起一场滔天大火。她在午夜被噩梦惊醒,又在白天逼迫自己忘记。

  “所以……”宋麒一只手扶在桌子上,又朝她微微低着身子,语气关切道,“于家到底怎么了?”

  “于家……于家……”

  好在于曼颐来到这里之前已经编好了谎话。她迅速把语气调整回正常,继而抬起头看向宋麒,认真道:“于家的事,就是我逃走的事。”

  宋麒没有接话,只听她说。

  “是……是我表哥,”于曼颐道,“我表哥他……不要我了。”

  “不要你了?”

  “嗯,他来信和我退婚了,他嫌我封建,落后。他在国外遇到了‘真爱’,看我觉得不上档次。”

  ……

  于曼颐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在绷紧,宋麒似乎因为她所受的这些形容词有些不高兴,神色里甚至些微有了敌意。上次于曼颐和他说,表哥说自己与别的女孩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时,他神色里也有这种不悦。

  他那一次用词很委婉地说,“那或许是他眼神不好”。然而这一次,宋麒直言道:“那是他瞎,我早就说他瞎。”

  “所以我并不封建,对不对?”于曼颐趁机兴高采烈。

  然而她今日为了激发他的恻隐之心穿了紫鸳鸯袄裙,发型也很老气。宋麒打量她半晌,还是无法违背良心,实事求是而客观地表述:

  “你看上去,确实有一些……封建残余。但真正的封建并不是穿衣,真正的封建在人心里。我看你表哥,纵然留了洋,恐怕仍然是很封建的。我都不需要认识他,我就知道这一点。”

  尽管宋麒这番话也没有否认于曼颐封建这档事,她还是短暂地开心了一会儿。

  退婚的事发生后,其实每个人都和于曼颐骂过她表哥。但他们骂他是因为他糟蹋了于家供他读书的钱,是因为丢了于家的颜面,是因为影响了三妈和三叔接手于家的打算。到现在为止,只有宋麒是站在于曼颐的角度上,说了她表哥的不是。

  于曼颐一度很伤心,因为她发现他们生气的时候并没有驳斥表哥所说的那番道理,就连那些护士和布店老板娘,也只是将这件事看做司空见惯,似乎男人变得“先进”之后和发妻划清界限是一件可以理解且十分合理的事。

  于曼颐甚至因此开始怀疑,她被抛弃这件事是否就是这么合理。而她在被抛弃后所受到的一切对待,是她表哥在为了追求自由和进步时,势必出现的附属品——

  仿佛这个世界上就活该存在她们这样一些女人,被人像物品似的订下婚事,又被人以追求自由进步的名义弃如敝履。或许若干年以后会有人为她们叹一口气,但也只是叹那么一口气,没有人把她们当成有血有肉的人去提及。再往后一些,或许能有人多看一眼,怜悯地将她们称为旧时代的遗物和悲剧,然而这一个“遗物”,一个“悲剧”,就是她们长达大半个世纪的人生了。

  说回来吧,还得给宋麒解释。

  总之,如果仅仅是退婚,于曼颐还犯不上逃跑。她等宋麒替她骂了表哥一顿后,又一五一十地把于家叫她嫁给北方财主的事也说了,连游小姐的事也一并说了。

  宋麒听得神色愈发冷峻,手也在桌子底下慢慢捏紧。他们城市里的人,再进步也是和真实的世界相隔甚远。游家姨太给他剥开一层,于曼颐如今,算是又给他剥开一层。

  她并没有提那场火,只是说到自己被逼着画了押后,就托小邮差准备了船,在夜色里翻墙逃出去了。

  而后又是在上海的一些事,连带去姜玉那面试时偶遇霍时雯,又得到了他的新地址,两个人分开后的经历终于同步完毕。

  这段经历于曼颐尽量叙述得轻快,尤其是几次面试被拒绝的经历,也的确是又惨兮兮又荒唐可笑。她一边笑一边给宋麒讲,他没有跟着她一起笑,但神色终归缓和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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