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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上什么课,于小姐怎么还开玩笑?”对方只当她真是在玩笑,苦笑着摇头,“快去画室领学费的退款吧,再晚些,苏老师就要走了。”

  什么?

  于曼颐神色一怔,反应过来的瞬间,便在拱桥上迈开步子,朝画室的方向跑去。这座桥曾经能直接看到开窗的画室里面,然而这天的窗户却关得死死的,画室里面也一片昏暗。

  于曼颐推门而入,只见着苏文神色憔悴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在收拾桌上的零钱。不过憔悴归憔悴,他收拾得倒是比先前利索多了,胡子和头发都剃过,衣服也是新洗净的,难得没有颜料染在衣袖上。

  他显然也没想到于曼颐会来,看见她的第一反应是将眼神回避开。而后意识到于曼颐不应该出现在这,又回过头关心道:

  “于小姐,你家里不是不让你来学画了么?你怎么……我本想托一个学生,将你的学费……”

  “先别说我的学费了,我现在好有钱呢,”于曼颐瞪大了眼,“苏老师,你这是要做什么去啊?”

  苏文顿声,一阵寂静后,画室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原来他昨天去找过于曼颐后,思来想去,都觉得游小姐的罪是为他遭的。他恨自己地位低微,不但救不了游小姐,连去他家上门提亲的勇气都没有——毕竟游家的姻亲都是当地的乡绅,而他只是一个穷画师。

  他就这样思考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甚至都没有再上课,只叫学生们按照他的要求临摹画作。到放课时,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并宣布:今天这堂,就是暑期班的最后一堂课了。明日,他就要离开绍兴,并会在明日下午将所有学费原数退还。

  至于离开绍兴去做什么?

  苏文并没有十足的打算,但他知道,这绍兴的乡下,他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他在这里只会虚度时光,永无出人头地的日子。他的同学们有人在广州,也有人在北平,甚至还有人在海外——为什么旁人敢出去闯荡,而他苏文不敢?

  因此他决定,先出去,他一日都等不及地要出去。等出去了,进修,学画,教课,哪一条路,都好过在这座小桥流水的画室里老去。

  他知道于曼颐不会再来,于是准备托人转退她的学费。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去一次学堂,他很怕见到游小姐的那一刻,自己便会丧失离开的勇气。

  但他万万没想到,于曼颐又能来上课了——然而无论她上还是不上,这块土地日后的故事,都与他苏文没有关系了。

  他将于曼颐两块大洋的学费拿了出来,又将游小姐的那一块也拿出来。想了一会儿,他从自己钱袋里拿出了一块布包着的一个镯子,和于曼颐说:“于小姐,你看……”

  “你不要送她东西了,搜出来又是麻烦,”于曼颐说,“况且你出去要花许多钱,你将学费都退了也很不明智。”

  于曼颐骂他骂得很不客气,苏文只能悲伤地把镯子放回去。但他还是执意把于曼颐的学费退给了她,她只能收下,放在钱袋里的时候正落入棉絮,没一点声音。

  她满肚子火气地动用了宋麒教她的算数,知道抛开那枚还给游小姐的,自己眼下有十六块大洋了。

  然而钱有什么用呢?她学不了画了。于曼颐也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生出这样财大气粗的念头来。

  她又陪苏文坐了一会儿,终于将最后几名学生的学费也退了回去。画室里已经被收拾得很干净,苏文将他所有的画都收进了行囊。他甚至不敢给游小姐留下一张做纪念,她已经为他受过一次苦了。看来人没混出头的时候,动心都是罪过。

  他离开绍兴的心情是如此迫切,他的行囊也很轻。苏文昨天做出决定的时候也没料到,送他去码头坐船的会是自己的学生于曼颐,他要先坐船去杭州,在那里问询一些消息,而后做出关于自己前途的决定。

  水波悠悠,这是他的故乡,也是他要离开的地方。苏文站上了乌篷船,回头看着站在岸上的于曼颐。她背着她的画具,头发黑漆漆的挽着髻,眉眼墨画似的清晰。她的长相和来报道的时候不一样了,她来报道的时候气质与游小姐并没有太大不同,都是清隽的漂亮。但一个夏天过去了,她脸上的颜色变得鲜妍起来了。

  她看起来因为苏文的离开不大高兴,但还是站在码头上与苏文挥手道:“苏老师,你要扬名立万。”

  苏文朝她鞠礼,再抬头时,乌篷船已经顺着河水走远了。

  …

  同一段路,兴高采烈地来,垂头丧气地回,于曼颐觉得自己被命运戏弄了。回到学堂后得知游小姐今天竟然抱病请休,她便更寂寞了。

  下午的课程还没开始,于曼颐趴在桌子上,唯一的快乐只剩下将手伸进钱袋,一枚大洋一枚大洋地摸过去。十六圆……她有十六圆。

  她伸出另一只胳膊,侧枕着换了个角度,眼睛微微地眨,睫毛扫在皮肤上。她闻到了一点油墨味,视线落下去,发现自己正枕在一张报纸上,就是小邮差一早要拿给她看的那张报纸。

  于曼颐坐直身子,发现竟然是一份霍时雯从业的《申报》。

  或许是为了给宋麒留面子,霍姐姐没和于曼颐说实话。这上海来的《申报》远比宋麒那份厚重,内容也丰富了太多。从报道到广告,从社论到电影海报,简直网罗了世间万物。尤其是几张商品的宣传画,精美到叫于曼颐只想裁剪下来,拿回家里临摹。

  小邮差去吃饭了,还没有回来。于曼颐被苏文的离开搞得胃口全无,心思全被这份报纸吸引过去。

  她又翻了两版,视线不由自主地汇聚到报纸右下角的一份小小广告上。

  【越亭图画函授学堂现值秋季招】

  报纸上写。

  于曼颐定睛细看。

  【教法明显,尽人能学。有志学画,随时报名】

  【特注:报名男女不限,若系女生,需有父兄或夫婿陪同,名号职业一并详报】

  作者有话说:

  函授这个东西比较特殊,容我下章科普一下。

  五一了,今天来评论的朋友都发个红包高兴高兴叭!



第31章 风筝高飞(二)

  ◎于家的底线◎

  广告寥寥几行,写清了课程安排和报名方法。一科是艺术画,还有一科是商业画,教授商标、广告等实用画法。课程分上下两期,半年完课,而今年为扩大生源学费减半,纳费只十八元。

  不懂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函授”是什么授,另一处则是这女生报名,须有父兄或夫婿陪同去现场……

  于曼颐抿了抿嘴,拿起那报纸,往隔壁的备课室走了。

  宋麒昨日半夜将贺处长送走,今日又一早来学堂上课,此时正伏在案上休息。于曼颐看他背影的肩胛一眼,拿着报纸走到方千身边,便和她询问起函授来。

  “函授?”方千拿起报纸想了一想,“真了不起,如今绘画都有函授学校了,先前都没注意过。”

  “你们并不是函授么?”于曼颐问。

  “当然不是,我们是去课堂上和老师面授的,”方千说,“函授是叫去不了学校的人也能自学,靠邮寄讲义和作业批改,最后也能拿着学历和文凭。如今社会很缺人,许多拿函授文凭的人,也找到了不错的工作。”

  于曼颐:“可她为什么叫女生报名的时候,需要父兄夫婿陪同,还要做详细登记……我也不见对男学生有这要求。”

  “这我就不清楚了,”方千盯着那行字看了片刻,猜测道,“或许是有些女孩子去上学,上到一半就被家里人领走了。所以叫报名的时候有家里人带着她们,以免学费或求学时出什么问题。”

  于曼颐似乎懂了,哪怕是在上海这样的地方,也有许多女人是不能全为自己做主的。

  她拿着报纸来问方千,心里自然是有一些期待的,但这期待在详细了解后又被熄灭了。

  函授课程很好,很适合她,但学费和报名来回的路费她负担不起,最关键的是,于家不会有一个男人陪同她车马劳顿地去上海做登记。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便转身离开了备课室,连报纸都没有拿走。

  方千看了会儿于曼颐的背影,也有些替她可惜。拿函授文凭不需要亲临现场,只要邮寄讲义作业便能学到上海的课程,可于家人……

  她余光里有人一动,宋麒似乎睡醒了,把头从胳膊里抬了起来。方千转过头,见他按了下自己眉心,而后便把手往自己的方向伸过来。

  “《申报》么?”他说,“我看看。”

  …

  于曼颐已经连着四天没画画了,前三天是不敢去,今天是去了,苏文又走了。苏文离开这事倒是传得飞快,再加上昨日于家门前停一辆汽车和于曼颐在学堂的那幅画,乡亲们东拼西凑,竟然拼出一个大差不差的真相来,又将真相传去了于家。

  这真相当然不包括游小姐的画像是出自苏文之手,只是说原来于曼颐是师从这个今日坐船离开的苏老师。二妈先在晚饭时提起了这一话头,于曼颐只能捡着能说的说,又替苏文编了许多谎言,例如他离开是因为有同学办美术学校,叫他去做老师了。

  真是日有所看,夜有所思,那报纸上的美术学校,看来是在她脑子里扎了根了。

  “走了倒也好,”三妈坐在饭桌另一侧,忽然冷不丁地冒出这么句话来,“省得叫你成日惦记着画画,又抛头露脸的去上课。”

  于曼颐陷入了沉默。

  这个夏天的晚饭都是学生们和于家一起吃的,三妈顾忌着体面,加上最初被方千呛回去许多次,近来已经不太说她了。然而昨天霍记者的到来似乎让三妈受到了什么刺激,不光把于老爷奖给她的钱拿走,今日听说她求学的老师离开,语气尤其冷嘲热讽。

  她这么一说,方千和宋麒也对视一眼,将筷子放下,皱眉看过去。

  “本就只答应了你上扫盲课,你却给自己做主,下午去那么远的地方学画——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也不知什么时候于家的女儿们做决定,都不要经过父母和夫婿的允许了。”

  “三少奶奶,”方千忍不住开口,“人家上海的记者和县里的领导都来探望曼颐,就是因为她做了学画的决定,你又有什么好不满?”

  “看就看了,很了不起么?”三妈也将筷子“咣当”放上瓷碗,“有时间学那些劳什子的东西,不如研究好女红和绣工。总归都是要嫁给她表哥的,到时候屋里屋外都要她操持,还画什么画,识字又有什么用处?”

  “不变成三少奶奶这样的女人,这样就是最大的用处。”方千冷静地说,她从不在嘴上吃亏。于沈氏说不过方千,一时语塞,只能转头看向于曼颐。

  “你也别总觉着这些学生替你说话你就做对了,”她说,“她们不过是来办个扫盲班。过些日子课程结束,他们就要走了,日后养你教你的还是于家,你读过书、会画画,也没什么不同!”

  “你别说不过我就去讲曼颐!”方千脸色难看。

  “我说的有什么错?”于沈氏忍了一个夏天,本想着忍到这些学生离开就万事大吉,谁想事情愈发不受控,一口恶气全宣泄出来,“你们是不是课程完了就要走?莫不是还要在这乡下地界待一辈子?于曼颐,我实话告诉你,等他们走了,很快就会忘了你,没有一个人会记得你!”

  饭桌上吵作一团,最后叫停一切的,还是不喜欢掺进儿女之事的于老爷。一家之主把筷子和碗都摔到桌子上,恼火道:“够了!当我不在么!”

  其实于老爷对于曼颐学画这件事没有什么不赞成,但也没有什么赞成。他是整个于家的主人,他只在乎两件事:于家对外的脸面,和于家对内的稳定,一切赏罚也由此而来。

  昨天两个贵客的前来,叫于家长了脸面,他因此奖了于曼颐钱。但他也很清楚,三媳妇的说法不无道理:于曼颐敢不和家里人商量就自己做决定,这影响于家对内的稳定。

  他客观,起码是在于家家内客观道:

  “不许再就这件事吵了。曼颐喜欢画画,我知道了,喜欢画画不算犯错。不过既然你那老师已经离开,以后也不要再上别的课程了,何况还要和那么多男人同处一室,传到你表哥耳朵里很不好听。我昨天也叫账房给过你大洋,那足够你买许多颜料的画册了。以后,你在家里画就是了。”

  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筷子磕碰的声音。于曼颐低着头,手里握紧筷子,意识到这段话,是在她开口询问前,就把函授课的路堵死了。

  她忙着替自己伤心,倒是没注意到宋麒比平日都早的放下了筷子,起身出去了。

  饭桌上这场架吵得于曼颐心里一团乱麻,让她本就因为苏文的离开有些伤心的心更钝着疼。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长时间,发现眼下能缓解自己伤心的,竟然只有画画,也只能有画画。

  她从床上爬起来点灯,塞了一本画卷入怀,心里知道所有颜料和画笔都藏在地窖里,只为避免三妈对她房间的翻查。她再次踏上了那条已经十二分熟稔的道路,踮着脚尖下楼,又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终于抵达地窖虚掩的门前。

  于曼颐在这一刻发现一件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事:她对宋麒的存在,是有知觉的。

  这种知觉表现于,当她走过一条路时,会感到宋麒也刚刚走过这里,然后她就会在抬头的时候望见宋麒站在她要去的地方。又或者只要宋麒靠近她所在的地方,空气就会产生轻微的波动,而于曼颐也能感知到他的接近。

  因此日后许多年,即便宋麒不在她身边,她也时常对宋麒的存在产生知觉。她无法和别人共享这种知觉,她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是宋麒来见她了,就如同她当年反复地去地窖里见宋麒。

  这也是她去地窖里见宋麒的其中一次。

  她好像也没有像上次似的,因为是自己主动来找宋麒而生闷气了,她甚至是很想见到他的。她不知道宋麒是不是知道她今晚会过来,所以特地在地窖里等他。又或者像他所说的,他觉得在这里写东西是很有灵感的。

  她猜测是前者,因为宋麒看到她从梯子上跳下来的时候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抬头打了个招呼,便又低头写起了东西。于曼颐发现他手旁边又放了一份报纸,她起初以为是他办的那份,但她走近了就发现,竟然是她留在方千那的那份《申报》。

  不过和她白天所见不同,报纸上镂出一个四方的大洞,似乎是被人剪下去了。于曼颐盯着报纸看了一会儿,把镂洞的那页翻到反面,忍不住说:“你把我要临摹的广告画裁成两半了。”

  “是么?”宋麒低着头写作,语气很抱歉,神色可一点都不抱歉,“那太不巧了,正面的东西我要用。”

  说完这话,他手头的工作似乎也告一段落,便将笔放下看向于曼颐。于曼颐生气也是在虚张声势,被他看了一眼,便将视线迅速地移开。

  她似乎不大会和宋麒像从前似的相处了,这种不自然是从昨天在凌霄花底下看见他开始的,因为时间太短,而他白天又没有单独来找她,于曼颐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

  她不愿让自己陷入这种手足无措的劣势,于是强找话题道:“今天晚饭时,三妈说的,是真的吗?”

  “她说了很多废话,”宋麒说,“你说哪句?”

  “就是那句,”于曼颐又烦恼起自己这话题找得让人不痛快,“就是说,你们回了上海……很快就会把我忘了,那句。”

  地窖里静了一会儿,宋麒开口说:“应当不会,毕竟你和我见过的女孩子都……不大相同。”

  “我没什么不同,”于曼颐觉得他的意思是说她与方千她们不同,立刻澄清道,“我们这里有许多我这样的女孩子。我表哥说过,我与她们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样不突出,也不落后,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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