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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本朝虽也有驸马与公主和离的先例,可要是自己被当作奖赏尚主,在公主用腻之前,皇帝恐怕也不会允许自己轻易和离吧?

  刘复越想,越是脸色苍白,万念俱灰,仿佛已经看见一个未老先衰的公主在朝自己招手。

  短短几息之间,他从精神饱满,变得枯萎缺水,如同一朵被吸干精气的花,顿时萎靡下来。

  陆惟:……

  对方表情变化明白把想法写在脸上,他想要忽视都很难。

  陆惟将眼睛从刘复生动夸张的反应移开,继续之前没说完的话。

  “其三——”

  但刘复已经没心情听了,他趴在桌上,神色萎靡,正哀悼自己即将逝去的美好青春。

  陆惟见状也就闭上嘴,低头喝茶,自在悠然。

  其三,他此来边城,迎接公主还是其次,主要是为了查一桩悬案。

  一桩非常重要,又有点意思的悬案。

第2章

  两人说话的工夫,天色已经大亮,楼下街道也已洒扫完毕。

  从陆惟他们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看见都护府军士分作两股奔向缓缓打开的主城门。

  看来都护府那边也已准备妥当,西州都护李闻鹊很快会过来。

  按时辰来看,公主车驾也快抵达城门附近了。

  刘复没精打采,还没反应过来。

  陆惟看了自己身旁随从一眼。

  后者直接一手抓在刘复肩膀上把人提溜起来,双手扶好,再推着他往前走,一边客客气气道:“侯爷,该上路了。”

  刘复打了个激灵,仿佛已经看见自己黯淡的下半生。

  刘复站了好一会儿,陆惟才慢腾腾下楼。

  西州都护李闻鹊的队伍也正好过来了。

  但这会儿刘复已经没什么心情寒暄了。

  西州都护府是朝廷将张掖重新纳入版图之后新设的衙门,虽说地处偏僻,但无论从编制还是战略位置上都是一州重镇,都护之位相当于军政一把抓。

  由于直面番人外族,西州都护比一般州刺史还多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权限,可谓是位高权重。

  而李闻鹊,刚年过而立,就得到这个职位,升迁不能说不快,要知道他之前还只是原秦州刺史沈源的部将,沈源因罪受死之后,李闻鹊非但没有被上司连累,反而平步青云,很快就坐到与当年老上司平起平坐的位子。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首任西州都护李闻鹊黝黑的脸似乎都年轻几分。

  他也看见刘复和陆惟了,没等对方上前,就下马亲自迎过来。

  “李某今早让人去请二位郎君,方才知道二位已经提前出来了,怠慢之处,还请恕罪。”

  李闻鹊拱手道,没有刚刚立下泼天功劳的武将骄横,态度谦虚有礼。

  “边城简陋,招待不周,侯爷与陆少卿歇息得可还好?这边已经为两位备了马,若是不习惯的话,也有马车备着。”

  刘复摆摆手:“多谢李都护关心,这边确实比京城要冷上许多,要说住嘛——”

  他下意识确实打算抱怨,好悬瞥见陆惟仙风道骨面无表情的模样时及时刹住。

  “其实也还好,就是床褥硬了点儿,没事没事,哈哈哈!”

  李闻鹊面露歉然:“是我疏忽了,今夜必会让下面人为两位多铺几层褥子!”

  对方越是身段柔软,刘复越是不好挑剔,虽然他不仅觉得床铺硬,还觉得被子不够软不够香,觉得炉子里的烟太呛,比不上京城的银丝炭,更觉得晚上没有伴随美婢的体香入眠很难习惯。

  刘复扭头看了看马,又看了看这阴沉沉的天,正准备说那自己就坐马车去,结果陆惟先他一步上了马。

  刘复:……

  在其他两人的注视下,刘复只好放弃乘坐马车的念头,捏着鼻子骑上马,跟李都护并驾而行。

  陆惟则策马落后半步,跟都护府杨长史低声交谈。

  “我听说昨夜死亡那女子的身份查明了?”

  “是,”杨长史苦笑,“让您见笑了,说起来还与我们都护有些关系。那女子名唤木娘,乃是李都护侧室的侍女。”

  陆惟微微沉思,“我记得,李都护驻扎此地,并未将妻女带来。”

  杨长史:“是,李家父母年迈,又有幼儿无人照顾,李夫人就留在老家,孙氏是李夫人在老家做主纳的,千里迢迢来边城帮忙照料李都护起居,李都护在这里也只此一妾。”

  这句话的意思是,孙氏虽为妾室,在主母缺席的情况下,就相当于帮李闻鹊打理内务,算是半个女主人了。

  陆惟:“那木娘,在孙氏面前得用吗?”

  杨长史:“是,孙娘子跟前有两名侍女,这木娘就是其中之一。年关将近,木娘家中老母重病,她向孙娘子告假两日回家探望,孙娘子就准了。今日本该是她归府,结果昨夜却被发现死在离家不远的墙下,死时怀中所揣便是药包,据家人与药铺东家所供,她应是去给老母抓药回去途中出事的。仵作勘验,死因初步认定为后脑重伤,失血过多,在她尸体周围,道路湿滑,也有可能是不慎滑倒所致。”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陆惟的脸色。

  都护府侍女寒夜暴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杨长史身份使然,肯定要过问调查,但他觉得陆惟身为堂堂大理寺少卿,勋贵子弟,眼高于顶,按理说,不应该也没必要过分关注这种小事。

  “滑倒撞伤,失血而死,杨长史确定吗?”陆惟忽然问。

  杨长史一愣,忙笑道:“这都是仵作的初步检验,不过话说回来,这木娘身份寻常,生前也未与人有过口角,下官今日已经遣人去问她的左邻右舍了,只因今日出城迎接公主,方才无法亲自跟进,之后若有消息,定会马上禀告您。”

  他说完,没等到陆惟的声音,正想松口气,陆惟忽然又开口。

  “木娘不是你们都护从老家带来的老人,是到了张掖之后才找的?”

  杨长史:“是,李都护简朴,孙娘子来时,身边仅带老家仆人两名,其中一人还是跟过李都护父亲的老仆,目前都在李都护身边伺候。都护府其余是婢女仆从,包括木娘在内,都是本地人。”

  陆惟点点头,总算不再发问了。

  杨长史暗暗抹了把汗,他猜不到陆惟对这侍女如此关心的原因,只能归结于京城贵人来到小地方之后的新鲜感。

  两人跟着仪仗继续前行,很快出了城门。

  按照规矩,迎接公主归朝,众人起码得离城二十里迎接,李闻鹊为了表示恭敬,主动出迎三十里。

  今日总算无雨无雪,虽然天还阴沉沉的,风也依旧很大,但不像前几日那样冷得骨头里都能渗出冰来。

  刘复还是习惯性紧了紧披风领子,他实在是被冻怕了,要不是今日有要紧差事,他能直接缩在官驿里寸步不出。

  “李都护,这公主车驾到哪里了,可有消息传来?总不会今日都到不了了吧?”

  刘复百无聊赖,没话找话搭讪。

  李闻鹊笑道:“应该不会,昨日公主便遣使前来告知,公主一行已到前方驿站,今日天色尚可,他们卯正出发,晌午应该就能到了。”

  刘复忍不住看了看天。

  晌午才到,他们这么早是要到城外吃风吗?

  腹诽归腹诽,刘复没敢把话说出口,毕竟公主出塞十年,头一回归朝,别说他们现在只是出迎三十里,哪怕迎到柔然去把人接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众人再行进一会儿,天色就渐渐大亮,乌云居然也跟着散开,晨光在云后绽露些微,将下面大片阴沉都照亮了。

  眼前灰暗一扫而空,视线之内所有景物瞬间染上色彩,连刘复也觉得精神顿时提振不少。

  不过这种新鲜感维持不到片刻,他举目四望,除了身后土黄色城墙,只能看见高低起伏的戈壁石堆,连黄中带绿的小草都罕见。

  也是,这种边陲之地,寒冬腊月的,怎么还会有草木存活?

  草木尚且如此,那娇嫩花朵一样的公主在塞外生活十年,还不知被摧残成什么样。

  刘复虽然没见过公主,但他没少从长辈那里听说过与公主有关的种种传闻。

  据说光化帝后宫嫔妃多年无出,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后来的景德帝,女儿便是这位和亲的公主。

  既是独女,又是帝女,公主自幼就是千娇万宠,她要星星,皇帝绝不给摘月亮,她想要太阳,皇帝估计也赶紧让人搭一条天梯。

  公主十二岁那年冬天,她突发奇想,要在自己花园里搭一座冰雕屋子住进去,光化帝听说之后,连夜让人雕出一座冰雪宫殿,从宫殿出去,冰灯挂满一路,直接连到公主寝宫门口。

  当夜幕降临,公主从自家宫殿门口走出去,便是满眼冰晶璀璨,光华流转,宛若天上星辰。

  刘复没亲眼看过那场景,但他姐姐当年曾被他老娘带着入宫去参加公主的生辰宴,亲眼看着那冰灯悬挂的盛景,回来之后就闹着要刘复老爹也帮她整一个,虽然没有实现,但至今念念不忘,那冰雪之殿依旧是京城权贵印象深刻的谈资。

  据说公主还很喜欢吃西域蜜瓜,光化帝又让人每年固定从西域带蜜瓜入京,甚至寻觅蜜瓜种子,想在京城种植,方便公主以后随时能够取用,可惜终因水土不服,那种子发不出芽,直到公主出嫁前,蜜瓜也没有种出来。

  凡此种种,可见公主盛宠,到了何等地步。

  然而便是这样的天之骄女,四年后,却必须远离京城故土,父母亲人,前往那苦寒生僻的柔然,嫁给素未谋面的柔然可汗。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刘复仔细回忆。

  他记得自己问过老爹,既然皇帝如此宠爱公主,为何不用宗女代替公主去和亲?

  宗女册封为公主,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汉朝还以宫女充作公主去和亲呢。

  老爹对他说,柔然那边坚决要求必须以帝女和亲,若朝廷这边弄虚作假,他们就会马上挥师东进,劫掠边城,长驱直入。

  为此臣子们吵作一团,光化帝也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公主自请和亲,解了朝廷诸公的难处。

  可刘复知道,此事对于光化帝而言,对于本朝而言,就是一根刺。

  如鲠在喉,如石在心。

  堂堂天子,竟要向蛮夷低头,献出自己的女儿。

  堂堂天朝,竟连一名女子都保不住,要靠女人来实现太平。

  当时也不乏冷嘲热讽的声音,说公主自打生下来就享尽荣华富贵,男儿尚且要为国尽忠,怎么到了女子身上,就不能为国献身了?又说若公主是个平民女子,自然是没有人要她去和亲的。

  刘复对朝政不大关心,他只是觉得,后来光化帝英年早逝,未尝与这份心病无关。

  天子本该乾纲独断,这心病不仅仅跟爱女远嫁有关,还跟皇权衰弱有关。

  再后来,光化帝之子,公主之弟,景德帝继位,却又是体弱多病,连个后代都未留下。

  命运之莫测,连天子都没能例外。

  刘复不由唏嘘。

  他是个话多闲不住的人,李闻鹊却有一句答一句,一板一眼,比陆惟还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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