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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岑开致哭笑不得,江星阔见他发完癫了,淡淡道:“我只是同岑娘子说,那道甲鱼不及她做得味美罢了。”

  泉九:……

  满桌人唯有钱阿姥不带一丝笑话,是真真心疼了,苍老微凉的手摸了摸泉九的脑袋,厉声道:“莫要让老婆子我碰见她,不然且叫她好看!”

  孙氏这一计也是釜底抽薪,既被泉九跑了,再无可能故技重施。

  翌日就是清明,钱阿姥带着阿囡去给爹娘上坟,岑开致和公孙三娘只在后院里供了一桌,焚些纸钱。

  这院里香烟袅袅,化入朦胧雨雾之中,也不知尘世的思念,有几分能抵黄泉。

  清明后螺蛳肚里就怀了子,岑开致幼时常听自家祖母教导,不可竭泽而渔,故清明后鲜少再尝螺蛳,供桌上的青蛳是今岁最后一碟,墨绿、绯色、暗紫、土黄,倒像一盘珠宝彩石。

  比起寻常螺蛳,青蛳没有土腥气,而且肉质细嫩,微微有些苦,并了紫苏一炒,余味绵长。

  想着曲氏也好这一口青蛳,岑开致便提着半篓养得干净,吐了泥沙的青蛳往张家去。

  岑开致没特意去问,但也知晓张申中了三甲二名,是能进翰林院的。翰林院虽清苦却矜贵,张家又不是全无田产供他,想来能把日子过得顺遂逍遥。

  可这样一件喜事临门,张家却越发的寂静,老仆给她开了门之后,岑开致一个转身,便没了踪迹,明明是春日,可花廊上枝叶寥落,绿腐湿滑,叫人觉得像是进了座荒宅。

  她和公孙三娘彼此搀扶着往曲氏院里走去,远远地就听见院里不怎么清净,走近一看,竟是搭了个祭台在院里,郑氏手里捏着一大捆的线香,绕着祭台满院走,知道的道她在求神,不知道的,以为她要放火!

  张申神色阴郁的站在廊下,似拿她全无办法,眼角余光一瞥见岑开致站在门边,顿时眉眼舒展,笑着向她走来。

  “岑娘子。”

  “这是……

  岑开致不解的看着狂舞线香的郑氏,张申无奈道:“随她去吧。我不让她进屋就扰着祖母静养就成了。”

  熬过一冬,曲氏反而病得愈发严重,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及笄那年戴上的手镯,如今都挂不住了。

  她是彻底糊涂了,可面对岑开致的时候还是十分顺从,该喝药喝药,该睡觉时睡觉,只是紧攥着她的手,岑开致想抽回来,她便会惊醒。

  “仆人大半回了家中祭祖,本就人手缺乏。不若,你今夜就留下侍奉祖母一晚吧?”

  张申顺势提议,他也没看岑开致,目光只落在曲氏残破病体之上,似乎岑开致不答应,往日种种孝顺都成了幻影泡沫。

  岑开致暗自警惕,她自然愿意为曲氏侍疾,可在张家过夜……

  公孙三娘见她舍不下曲氏,便道:“致娘,我留下陪你。”

  岑开致点点头,张申也无不可,请人收拾了偏房给公孙三娘暂居。

  公孙三娘大大咧咧,道:“不必,给我一卷席子,我且就在老祖宗脚踏上睡了。”

  “这怎么好,这是下人睡得地方。”张申很不赞同。

  “我不把自己当下人,谁也别想把我当下人。”公孙三娘却不以为意。

  岑开致不想太委屈她,便道:“就去偏阁睡吧。只隔了幅帘子,有动静也能听得见。”

  “你不必太担心,祖母院里晚间可落锁的,我把钥匙留下,无人扰你们。”张申十分妥帖的说。

  曲氏喉咙里翻涌着咕噜咕的响动,公孙三娘拿了痰盂经过张申身旁,岑开致就见他慌忙避过,下意识流露出的厌恶之色掩不住。

  “侍候祖母是我的本分,倒叫你劳累了。”岑开致有些过意不去。

  公孙三娘什么脏活累活没有干过,这都不算什么,一屁股坐在脚踏上捧着痰盂给曲氏吐,曲氏呕个不停,看得张申鼻翼耸动,竭力忍耐嫌恶之色。

  “我可不得守着你,不然明个要是江大人赶巧来了,问起来你不在,我又没跟来,他不得空着肚子再来寻你一趟?”公孙三娘笑着打趣。

  岑开致不意她在这时候提起江星阔,眉头虽担忧的拧着,掌心也不住在曲氏背脊上轻抚,话语间却染上一丝嗔。

  “他哪里得闲,明日仆妇归位,我也好回去了,怎会叫他知晓?”

  这瞬息间的微妙语气,提起江星阔时垂眸的一点娇羞,全叫一旁本就留意她的张申看了个分明,胸口顿时涌上一股喷薄的怒意,是滚热的醋,灼烧的他整个人都崩裂了。

  张申没吱声就匆匆出去了,岑开致听见脚步声一瞥,只瞧见他一片衣角。

  “嘁,瞧见老祖宗吐口痰就受不住了。”公孙三娘有些看不起他。

  吐了痰,曲氏呼吸畅顺,也渐渐睡得平稳。

  岑开致早些时候常住在曲氏院里,这里几个烧水洒扫的仆妇都还认得她,帮她烧了热水,煮了汤粥。

  “岑娘子,茶水汤粥都温在外间的泥炉上了。”

  岑开致没半点胃口,不想吃,仆妇得了岑开致的允许,便都去歇下了。

  从前她在曲氏屋里睡,只觉得恬淡闲适,曲氏素来爱洁,沐浴都用茉莉花露,不论春夏秋冬,岑开致睡在她身侧,只闻到这股清香就好安眠。

  而如今,她明明已经替曲氏细细擦洗过,这副躯体还是透出一股子腐朽衰败的气息。

  岑开致忽然没由来的一阵心慌,轻轻俯下身,感受到曲氏轻微疲惫的呼吸,心却安不下来。

  公孙三娘打算守下半夜,此时已经睡下,月移过窗棂,在血红的脚踏上烙下一副仙桃葫芦,长寿福禄。

  岑开致愣愣看着老人颓败的容颜,皮相坍缩,满是黑棕斑点,贴在骨头上,年轻时的秀致轮廓也模糊了,都回不去了,那逐渐消退的,抓不住的生气。

  屋外不知有什么夜枭一类的鸟儿在叫,岑开致猛地惊醒过来,自己不经意间竟睡着了。

  她胡乱抹了把额上的虚汗,夜风吹得她浑身冰凉,密闭多时的窗户不知怎得开了,一个瘦高阴郁的白色虚影立在窗口,正轻声唤她,“致娘。”

第34章 书生和刑官

  冷汗蛰得她睁不开眼, 只知道那个做鬼模样的是张申。

  “你,犯癔症了不成!?”

  张申从窗前走开,外头寂静无声,脚步声清晰可闻, 他端一副温柔面庞, 却显得更为诡异, 轻笑道:“致娘莫怕, 我只是想寻个清净地与你说说交心话。”

  岑开致警惕的看着他, 偏阁毫无动静,她心跳得厉害, 强作镇定,道:“你把三娘怎么了?”

  张申窥见她眸底惶恐,笑道:“她倒好胃口, 米粥吃空三碗。”

  泉九遭人算计还新鲜着呢, 眼下就轮到自己了, 可见做人要厚道,不能乐见别人的笑话。

  桌上有岑开致喝过的一盏茶, 张申取了来, 细细端详, 找到有水渍残留的杯口, 覆唇啜了一口。

  “这倒是香楼姑娘与客人玩乐的把戏, ”岑开致嗤笑道:“你做来倒驾轻就熟,只是少了几分美色,叫人恶心!”

  张申脸色被她说得难看起来,陡然站起身逼近几步, 道:“我让人恶心?!岑开致, 你的眼珠子不要也罢!居然瞧得上那种货色!”

  “我瞧得上谁与你何干?你只要清楚知道我瞧不上你就够了。”

  岑开致刚嫁到张家时, 张申身量尚弱,就是个孩子模样,她待他也很亲昵,只是在书院住了几月回来便抽条长个,是个男人模样,岑开致这才觉出不妥。

  张申那时很不解她突然的敬而远之,言行偶有偏激之举,但因为大部分时候都在书塾,再度回来时也成熟许多。

  而后岑开致与张家决裂,恶其余胥,对张申也没什么好脸色。直到曲氏身子渐坏,岑开致想进张家,两人才重新有了交集。

  “呵呵呵呵,”张申冷笑,满眼的悲凉愤恨,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你都做了些什么?”

  “做了什么?”岑开致强自镇定下来,问。

  她面容淡然,站在那一抹清亮的月色之中,美得好似玉雕美人像。

  张申看得失神,喃喃道:“你若跟了我,一切都值得了。张家上下都是我说了算,虽不能令你做正室,可也能保你衣食无忧。”

  “祖母的病是你加害的!?”多看张申一眼岑开致都都觉得不适,想到他话里的深意,登时手脚发寒。

  “说起这个,你倒要谢我。”张申却道。

  “你,你给祖母也下药了?!”岑开致急忙掀开帷帐,就见一张青白面孔,曲氏张着口,睁着眼,眼珠子一动不动,洁白的月色扭曲在瞳孔里,一片混沌。

  岑开致张了张口,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像是惊愕和痛苦掐住了脖子。

  张申有些意外,片刻后冷冷一笑,道:“我吊着她的命这么些时日,也紧够了吧!”

  岑开致颤着手,难以置信的在曲氏鼻下一触,了无气息,一时间悲痛难当,愤恨道:“你在浑说些什么?”

  张申说着走上前来,想要伸手去摸岑开致的脸,可她伏在曲氏尚温的躯体上,曲氏死不瞑目,魂灵似乎还盘踞在这里。

  张申多少有些不适,又缩回手,来时路上的淫念邪思全被曲氏突如其来的死亡搅弄没了。

  “我且告诉你,这老婆子能活这些么日子已是不错了,你知道我费了多少汤药费在她上!?”张申又笑,“你如今知道我能为你做到何种境地了吧?那个姓江的杂种做得到吗?”

  “他性子平和温善,自然做不到!”

  张申瞪大了眼看岑开致,似乎觉得这事天底下最最好笑的话,他呵呵嗤嗤的笑了一阵,难以置信的反问:“平和温善?平和?温善?”

  岑开致没说话,张家人的性格一脉相承,偏激古怪,喜怒无常。与这种人相处最是疲累,处处看他们脸色行事,一个不快就要发作,即便当下强忍,日后也必定伺机报复。

  而江星阔看似凶戾,即便在岑开致面前发火处置别人,也都事出有因,从没见过他毫无缘故的暴起,就算发怒,也总绷着一根弦,不会轻易逾越。

  张申看似文弱书生,却是心狠偏执,江星阔虽是狼眸刑官,却是冷静持重。

  “他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张申声音喑哑的说,这是他狂怒的前兆,“跟我又何曾委屈了你?”

  “跟你?不如去死。”月色照她面庞,明亮温和的那边永远不朝他。

  “既如此,那好吧。”张申忽然缓了声调,用一种轻快愉悦的语气道:“我且就同临安府说,说你害死了祖母,可好?”

  岑开致不可置信的看他,眼眶干涩,情绪交织繁杂,一时间哭不出来。

  他似乎在开一个玩笑。

  “呵,”岑开致笑得冶艳,月光折在她眸中,仿佛融了一把碎银,看得张申有些发痴,可她接下来话却如尖刺,“祖母若是被害死的,当属刑案,归大理寺,你敢去吗?”

  张申不语,一双眸子死死瞪着岑开致的笑颜。

  岑开致紧紧握着曲氏的手,舌尖抵着皓齿,又缓慢挑衅的问他,“敢去吗?”

  张申喷出一个冷笑,“大理寺又如何,大理寺难道姓江!?我如今是进士之身!只消说你与姓江的杂种有苟且!大理寺又怎会把这件案子交给他办?”

  “也对。”岑开致似很赞同的点点头,道:“周少卿与星阔素来不对付,那你去呀。”

  星阔二字已扎得耳膜疼痛,又听岑开致道:“你做贼心虚,如何敢呢?”

  “我做贼心虚?”张申似乎觉得非常可笑,连说了几个‘好’,“你自寻死路,可别怪我!”

  说罢,他便拂袖出门,又将院门锁闭,将岑开致关了起来。

  岑开致一下失了力气,伏在曲氏身上痛哭起来。哭了一阵,岑开致抬起头来,困惑的看着窗外的圆月。

  入睡前,窗户是公孙三娘关的,从外边打不开,就算张申心怀鬼胎,可他有钥匙,没必要进来开了门,又折返去窗前吓她。

  岑开致用衣袖按了按模糊的泪眼,走到窗前察看,朱漆暗红上细纹如蛛网,锁扣半断,原来已经老坏,外力一推即开。

  张申为遮掩漏夜前来的不妥,将将天亮才假模假样前来,开了锁,又引了仆妇进来,装作一副才发现曲氏身亡的样子,遣人去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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