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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指尖微颤,不敢抬首看一眼他的神情。

  谢钰淡看了一眼,却没接过,只是又挟起一块芙蓉卷,缓缓喂到她的唇边。

  不知是对她的举动,还是对这桩事本身起了几分细微的兴致。

  折枝生怕自己又一次重蹈覆辙,只得满面绯红地轻轻张口,轻轻将谢钰递来的糕点吃下。

  谢钰却仿佛在此事上颇有兴致,又信手挟起一块糕点。

  折枝实在是用不了这许多,只小小咬了一口谢钰递来的茯苓饼便轻声告饶。

  “我来时已用过早膳,实在是吃不下了。”

  小姑娘面上红意未褪,软声告饶时杏花眸里水雾氤氲。

  与她求人时一般动人。

  谢钰执箸的手略微一停,这才淡淡嗯了一声,缓缓收回银箸,将那块茯苓饼搁回盘中。

  折枝略松下一口气,忙自圈椅上起身,低声与谢钰告辞。

  “那折枝便先回沉香院里去了。”

  她说着想起谢钰行踪不定,犹豫着轻声问道:“不知明日折枝该何时过来。”

  “辰时。”谢钰答道。

  这便是天明时便要过来。

  折枝得了答复,没敢再多做停留。只依着礼节,轻轻福身谢过谢钰的款待,便低着一张红云未散的小脸,慌忙

  回沉香院去了。

  折枝的背影方消失于游廊拐角,泠崖便闪身入内,对谢钰禀报道:“大人,事情已经办妥。”

  “桑侍郎那,大人可要亲自过去一趟?”

  谢钰垂手,重新执箸挟起盘中糕点。

  筷尖上的茯苓饼薄如纸,圆如月。只是被折枝咬了一口,便由满月变作了上弦月。

  “不必。”

  谢钰淡应了一声,将这枚上弦月咬碎,缓缓咽下。

  像是碾碎一朵柔脆的花。

  谢钰凤眼微眯,眸底的神色淡了几分。

  ……似乎,并不解恨啊。

  *

  待折枝回到沉香院时,院中已恢复了往日景象。

  半夏一扫之前的不平之色,一壁笑着将她迎进上房,一壁细细碎碎地说着:“姑娘你方才前脚刚走,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们便将拿走的东西全都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还是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亲自领人送过来的。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总算是吃了教训。”

  “可真是雷厉风行,言出法随。”折枝轻叹了一声,将视线落到了窗楣上。

  那支供在旧铜瓶中的海棠,已换到了一只通体莹润的细颈梅瓶中。

  半夏的视线随之移落过来:“原本的白瓷梅瓶在方才的混乱中落在地上碰碎了。孙嬷嬷便差人换了甜白釉细颈瓶过来。虽说样子看着差不离,但若是按银钱来算,可是贵出十倍不止。”

  半夏忍不住啧啧叹道:“难怪旁人都说,谢大人一句话,比旁人百跪千叩都来的有用。”

  “哪里听来的闲话。”一旁立着的紫珠笑嗔她一句,对折枝福身道:“小厨房也照旧往沉香院里送膳了。今日的午膳比往日里还要丰盛一些。奴婢都放在热水里温着,姑娘现在可要用些?”

  “先放着吧。”折枝摇头,她方才在谢钰那吃了一肚子糕点,如今连一粒米都用不下。

  她说罢,便将那想了一路的事说了出来:“今日我去映山水榭的时候,撞见谢大人喝药,你们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半夏与紫珠面面相觑,皆是茫然。

  最后还是紫珠道:“奴婢去找几位相熟的丫鬟问一问。”

  折枝点头,又对半夏道:“半夏,你去前院里请一位得空的账房过来,再将院子里识数的人也一并唤来。我打算将这些年的账目都点上一点。”

  半夏嗳了一声,往前院里走了一趟,很快便带着账房并七八个模样伶俐的丫鬟过来。

  折枝给了账房一些碎银子,说明了缘由。

  账房收了钱,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很快便将这些年的账册取来,将清点的法子略一指点,便带着丫鬟们盘点物件去了。

  众人忙活了一整个晌午。

  直至檐上红云高起,折枝才终于拟出一张欠条来,又拿朱砂化泥,摁了个手印。

  半夏送走了账房,拿了盆子给她净手:“好好的,拟欠条做什么?”

  “是谢大人要您写的?”

  “方才去映山水榭的时候,谢大人与我说,这些年的用度他一应承当。”

  折枝接过半夏递来的布巾,轻轻拭去手指上的水珠:“可非亲非故的,哪能平白受他这样大的恩惠。我便寻思着,即便是一时半会还不清,好歹也先算出个数来,立个字据过去,也算个凭证。”

  折枝年幼丧母,在继室手底下讨生活,对人情世故琢磨得还算通透。

  明白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得了旁人什么,来日里恐怕都是要偿还的。

  且两次接触下来,她只觉谢钰此人便如云雾缭绕的雪峰。

  纯白洁净的背后,隐藏着妄图攀登者的无数枯骨。

  危险至极,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半夏叹了口气:“奴婢方才听见账房说的那个数了。真是想也不敢想。”

  “您从哪找这许多银子还给谢大人?”

  折枝轻声开口:“我这几日里想到一个法子——”

  话茬刚起,却听见木制游廊上隐隐有脚步声响起,便停下了语句,打算等紫珠进来了,一道说与她听。

  游廊上的脚步声停下。半夏快步过去打起帘子,方唤了一声紫珠,却见是柳氏身边的丫鬟绿蜡立在门外,一时倒是愣了一愣:“绿蜡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是夫人唤我过来的。”绿蜡温声答了,一转眼看见立在帘后的折枝,便福身下去,笑盈盈道:“夫人几日未见姑娘了,记挂的紧。这不,今日特地令小厨房做了一桌子您喜欢的菜。遣奴婢来邀您过去用晚膳呢。”

  往日里她还是桑家大姑娘的时候,柳氏唤她到跟前一同用膳,倒也算是常事。

  而如今没了这层身份,仍唤她过去,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借此交代。

  若是没猜错的话,应当与沉香院今日的几番变故有关。

  折枝轻弯了弯那双杏花眸,笑得天真纯稚:“折枝也正想去夫人跟前请安,没想到这般凑巧,还有劳绿蜡姑娘多跑了一趟。”

  “姑娘孝心,夫人知道了必然高兴。”

  绿蜡笑着夸赞了几句,挑起手里的羊角风灯给折枝照路。

  *

  蒹葭院花厅内,柳氏正坐在一张靠背椅上,仪态娴雅地以盏盖轻撇着茶沫。

  青瓷茶盏里沏的是上好的庐山云雾,汤色清明,叶底匀齐。

  一如眼前的柳氏。群青色对襟外裳下压着品月色马面裙,通身色泽淡雅温柔。半隐在茶烟里的容貌保养得宜,细眉长眼,唇线柔和,依稀可见年少时的清丽模样。

  折枝跟在绿蜡身后打帘进去,欠身对柳氏道了个万福,

  柳氏搁下茶盏,眉眼间绽出笑来:“还与我拘什么礼呢?这走了一路该累了,快坐下歇歇。”她说着,又转首对绿蜡道:“再去倒一盏冰好的乌梅汁过来。”

  绿蜡笑应了一声,忙引着折枝往柳氏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又自冰鉴里取了一整壶乌梅汁过来,倒了满满一盏,放在折枝手边。

  在这短暂的空隙里,柳氏垂下眼,不动声色地着眼打量着折枝。

  夜色还未彻底降下,花厅中只在南北两角各点了一盏青玉五枝灯。

  灯火不算明亮,落在人身上,便似蒙了一层浅淡的纱雾。

  也许正因这样,反倒愈显出眼前的少女冰肌雪骨,通身肌肤如白玉凝脂,光润无暇。

  而在这般清澈的底色上,一双杏花眸流波潋滟,修长的眼尾染着淡淡薄红,似清水之中朱砂如雾晕开。即便是坐在这般灯火昏黄的室内,亦鲜活的像是人间春色。

  柳氏是庶女出身,其父官职不高,后院里的人丁却兴旺。

  她自幼看惯了姨娘们争斗,自然明白,似这般容貌的女子,都不消做什么,只静静立在那,含羞带怯地望上一眼,便能博得男子欢心。

  她那新回府的继子再如何清高,终究也是男子。

  这一来二去的,怕是动了心思。

  ……若真动了心思,有些事便不是能轻轻揭过的了。

  柳氏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缓缓开口道:“今日沉香院之事,孙嬷嬷已说与我听过了。”

  候在一旁的孙嬷嬷上前行了个礼,对折枝道:“芸香这小蹄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背着主子闹出那么大乱子来!老奴晌午就领人过去,将她从蘅芜院里拖了出来,摁在庭前打了足足有二十来杖!这十天半个月里绝不会出现在姑娘跟前惹您烦心!”

  折枝轻垂了垂眼。

  芸香再得宠,也只是收了房,甚至都没开脸抬做姨娘。没有桑焕开口,她自个儿领了人来沉香院里搬东西,还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折枝是不信的。

  但这后宅里的事情,原本就是一盘糊涂账,说是说不清楚的。

  柳氏已出手罚了芸香,算是给过了台阶。她若是不认,追究下去,也不会罚到桑焕身上。至多就是将芸香打发了,指不定她还要因此落得个刻薄心狠的名声。

  柳氏见她不答话,便放柔了声线道:“往后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你还是安心住在沉香院里,对外只说是客居的表姑娘。但咱们关起门来,还跟往常一样,是嫡亲的一家人。”

  说着柳氏便褪下一个翡翠镯子戴在折枝腕上:“你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之前若非是形势所逼,我又如何舍得你?好在如今有谢少师在,相府也不会再咄咄逼人。不然我这女流之辈,还真不知该如何才能护得住你。”

  柳氏说着语声里便带了几分哽咽,忙拿起一方锦帕轻掖了掖眼尾。

  “夫人,你这几日身子不好,可不能这般伤心。”一旁的孙嬷嬷急忙走上前去,替她抚胸口顺气。

  一直坐在下首的折枝终于轻轻开了口:“夫人苦心,折枝知晓。”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盈盈福身下去,长睫垂落,掩住眸底的神色:“折枝谢过夫人。”

  柳氏这才收住泪意,只低低叹了口气道:“好不容易唤你到跟前用顿饭,怎么说起这些来了。”

  孙嬷嬷跟着道:“奴婢这便让小厨房传菜过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晚膳鱼贯上来,琳琅满桌,大多都是折枝常日里爱用的菜色。

  柳氏一壁亲自给折枝挟了一筷子新鲜的春笋,一壁柔声细语地问起沉香院里可还缺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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