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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张侍郎所言极是!”裴炎找到了突破口,正色道,“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之辈,毫无品性可言,岂能与我等经纬丈夫同坐一席?真是笑话!”

  裴敏眼睛明亮,莹白的手撑着下巴,晃荡着杯盏中的酒水道:“说得好啊!只是不知当初裴侍中诬陷同僚时,可曾想过自己也是那不忠不义之徒?诸位排杀政敌时,以笔为刀,可曾掂量过自己的品性是善是恶?再者,我当初率净莲宗残部归乡投诚大唐天子,乃是弃暗投明,若这样都算错,那凌烟阁里事二主的魏郑公、李卫公岂非都是不正经之人?”

  “凌烟阁功臣,岂容你这般亵渎!”

  “男人像女人是自贱,女人像男人却是僭越,说得好像男子生来就比女子高贵似的。你们骂来骂去无话可说了,就只会攻击我女人的身份,真是好没道理!”

  她字字珠玑,不疾不徐,裴炎拂袖冷哼,执拗道:“阴阳调和,男女有别!女人就应该安居于后,怎可抛头露面搅弄风云?”

  裴敏气定神闲,反问道:“若是不安居于后,偏要如男子一般决策政务,又如何?”

  “牝鸡司晨,祸乱朝纲,那便是妖女!”裴炎怒喝,声音在麟德殿内回荡,余音不绝。

  裴敏短促一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她缓缓起身,朝殿门处一拜,躬身道:“天后,您都听见啦!裴侍中方才所言字字句句,皆是影射辱骂天后为妖女,臣要弹劾他大不敬之罪!”

  此言一出,四周死寂。

  方才还在口诛笔伐的朝臣面露慌乱,纷纷出列躬身,行礼道:“臣拜见陛下、天后!”

  裴炎更是吓得面如土色,颤巍巍拱手道:“天、天后!裴司使颠倒黑白,含血喷人,望陛下、天后圣裁!”

  武后执掌朝政这么多年,方才听到“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八字,心中已是十分不舒坦。她慢悠悠拂去裙摆上的瓜子壳,起身瞥了眼双肩微颤的裴炎一眼,凤眸不怒自威,说:“裴侍中方才说的字字句句,我都听明白了。”

  裴炎彻底慌了。他记恨裴敏救出自己的政敌裴行俭,只想骂她几句出出气,却不料反被裴敏下了套,连同天后一起骂了进去!

  天后是何等威严,今日他怕是要当庭杖毙了!

  裴炎骇得面如土色,方才的咄咄逼人全然不见,扑通一声跪拜伏地,声线抖得不成样子:“臣之所言并非针对天后,绝无不敬之意!臣、臣……”

  裴敏憋笑憋的肚疼,好不畅快。

  “行了裴卿,若论嘴皮子功夫,十个你也不是裴司使的对手。本朝民风开放,忠君不分男女,裴司使协同天后赈灾有功,是朕特意命贺兰将她请来赴宴的,诸爱卿当以礼待之。若恪守礼教,镣铐加身,使人不能听、不能言、不能辩,那大唐就不是大唐了。”

  天子知道武后气量小,真动起怒来连自己人也杀,便打圆场道,“都坐罢!君臣间难得宴会一场,莫要弄得乌烟瘴气,坏了气氛。”

  天子三言两语暂缓危机,众人才长舒了一口气,捏着汗落座。

  天子看向身后的贺兰慎,语气温和了些:“贺兰,你也入座。”

  贺兰慎行礼:“谢陛下。”

  麟德殿很大,空着的案几不少,朝臣有意拉拢贺兰慎,皆殷勤邀请他来自己身边就座。贺兰慎目光平静,婉拒众人的招揽,直直朝一人独坐的裴敏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

  贺兰慎:。

  裴敏:???

  贺兰慎:……

  裴敏:小和尚也要来和我吵架?

  贺兰慎:裴司使没有朋友,甚为可怜。身为上级,似乎该有所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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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裴敏极擅长攻心,一张嘴能颠倒黑白是非,其手下恶吏又多高手,也只有贺兰慎这样心性坚定的冷情之人,才能制住裴敏的炙热张狂。

  故而众人皆以为这二人势必水火不容,等着看好戏,却万万没想到贺兰慎将下裳一撩,直接在她邻座正坐。

  诸臣登时惊掉下巴!

  一时间众议纷纷,连天子都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裴敏本独占一排空位,正乐得清静,忽觉身侧阴影笼罩,侧首一看,就看到了贺兰慎那张年少英俊的脸。

  她嘴里的酒水险些喷出,愣了会儿,眨眨眼,又眨眨眼,不解道:“那么多空位你不去,坐这里作甚?”

  贺兰慎将酒壶置于一旁,重新取了茶盏倒水,没有回答。

  裴敏促狭道:“喜欢我?”

  贺兰慎修长的指节端着茶盏,连个眼神都不曾给她,平静道:“朝堂之上,还望裴司使慎言。”

  裴敏想起他之前说过会与司中上下“同荣共损”,便问道:“你是怕我受人排挤会难受,所以才特意与我毗邻而坐?”

  贺兰慎没说话,算是默认。

  裴敏又烦躁又好笑,挥手道:“快走快走,我才不要你作伴!如此一座不解风情的冰雕杵在身旁,只会令我更难受!”

  她似乎永远不安常理出招。

  好心反被嫌,贺兰慎侧首看了她一眼,心道:我佛慈悲,裴司使是没有心肝肺的么?

  遂不再管她。

  宫里的酒水甘冽好喝,又有美人鼓乐助兴,裴敏没忍住多喝了两杯,出宫时只觉有种微醺的飘然爽快。

  “裴司使。”

  忽闻身后有人唤自己,裴敏回首一望,见贺兰慎自建福门下朝她走来,看这架势,似要与她同归。

  裴敏心想,贺兰真心今日怎么的这般粘人?

  遂笑道:“你不会又想来安慰我之类的罢?免了,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非是如此。”贺兰慎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特别漂亮,眼尾朱砂如血,看上去比往常要温暖些。他道,“裴司使洒脱不羁,断不会为世俗偏见所扰,自然无需旁人安慰。”

  裴敏怔了片刻,而后噗嗤一笑,问他:“你既然知道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那宴会上,为何又要执意与我比邻?”

  贺兰慎道:“你我同僚,自然该坐一起,别无他意。”

  二人并肩穿过主道,沿着太极宫东侧的宫墙往永兴坊走。

  高墙之下空阔无人,只是偶尔才有巡逻的禁军有序走过。碧空澄澈如洗,墙上的鸟雀灵动地梳理着自己的羽翼,又歪着脑袋,注视墙下并肩走过的两人。

  短暂的沉默,裴敏没忍住,提醒他道:“小和尚,你难道不曾看出来,圣上是借这次宴席试探你我之间的立场么?你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我是天后麾下的爪牙,你若爱惜羽毛,便该离我远些。”

  贺兰慎的脚步一顿。

  裴敏往前走了两步,见他没有跟上来,便回首看他。片刻,她轻轻一笑,眼尾染着淡淡酒意的桃红,道:“你还真是活学活用,才说保持距离,就真的保持距离。不过这样也好……”

  “裴司使。”贺兰慎轻轻打断她,神情罕见的认真。

  裴敏便住了嘴,等他发话。

  贺兰慎淡色的唇线抿了抿,眸色幽深,少顷方道,“古人言‘君子和而不同’,你我虽为政敌,却并非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或许,我们可以尝试放下成见,勠力同心。”

  有轻风撩过,拂动二人的衣摆,鸟雀啾鸣一声飞上天际,带落一瓣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杏花。

  裴敏微微睁大眼,半晌才收拢多余的情绪,问道:“你唤住我,就为了说这个?”

  她止不住笑出声来,笑得张扬明艳,双肩止不住地抖啊抖。贺兰慎轻轻皱眉,问道:“裴司使因何发笑?”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觉得朝中像你这般可爱的人真的不多了。说来也怪,我明明该讨厌你这般清高古板之人的,却怎么也对你厌恶不起来。”裴敏笑够了,方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渍,继续道,“贺兰真心,这天下的朝局非是你我二人能左右的。我绝不会背叛天后,只因有些事只有她能助我办到。所以,除非李家与武氏上下齐心、不生嫌隙,否则你我之间,永远没有冰释前嫌的一天。”

  阳光下,贺兰慎身披一层金纱,如神明耀眼,通透深邃的眼睛依旧望着她,笃定道:“不试试,怎知不可以?”

  望着他那双眼睛,裴敏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心中竟有些动容恻隐。

  她问:“圣上交给你的任务,并非招抚我罢?”

  贺兰慎移开视线,继续前行。天子给他的任务,是折断外戚羽翼,不择手段掌控甚至消灭净莲司……

  他原来,也是这般做的。

  直到入了净莲司,数次接触,才发现裴敏和众人嘴里那个恶贯满盈的恶吏似乎略有不同。

  她剑走偏锋不遵礼教,伤过人,却也救过人;她懒散随意满怀心计,但面对大局却又能洒脱一笑,不计个人得失……

  窥基大师说过: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善恶黑白,就像时间除了白昼和黑夜,还有朝霞和黄昏,还有芸芸众生。

  贺兰慎道:“若能招抚,何须兵刃?我只是在想,若裴司使能换一条路走,兴许会豁然明朗。”

  裴敏看着面前这个赤诚的少年武将,忽的想起了那夜天井阶前,他一边执着剃刀刮发,一边倾吐“渡己”“渡人”的宏大愿景。

  或是钦佩,或是怜悯,总之至少这一刻,贺兰慎是真的想拉她一把。

  裴敏默然,随即朝贺兰慎伸出一手,似是要抚摸他的脸颊。

  贺兰慎眉色一动,下意识后退半步躲避。

  然而,裴敏只是屈指,轻轻掸走了他肩上不知何时沾染的花瓣。

  “贺兰慎,你渡不了我的。”裴敏第一次叫了他全名,莫名吐出这么一句。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轻叹息,眯着眼打量身侧高大挺拔的俊朗少年,说:“我忽的有些惆怅,等过两年你在官场的大染缸中变得面目全非,不复初心,我大概……会难受的。”

  贺兰慎恢复镇定,淡淡道:“那我尽量不让裴司使难受。”

  “咦,不错,你竟然还会顺着话茬往下接啦。”裴敏打趣他,两人难得如此平和,一同踏着长安铺满阳光的地砖,穿过永兴坊琳琅满目的街道。

  路过已逝郑国公魏征的居所,贺兰慎停下来,朝着紧闭萧瑟的大门躬身一礼,方继续前行。

  他躬身的时候,裴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剃得干净的后脖子,便问道:“小和尚,你既已还俗入仕,为何还要剃发?”

  “六根清净。”贺兰慎给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

  裴敏眼中有促狭,道:“就因为这个?我不信。”

  贺兰慎想了想,又答:“发茬扎手,剃了方便。”

  这个理由可谓是很实用了,裴敏觉得有趣,轻漫一笑:“贺兰真心,你如今越发有烟火气啦!比之前那副端着架子、生人勿近的姿态可爱许多!”

  贺兰慎负手而立,解释道:“我年少修佛,素来性子冷淡,并非刻意拿腔作态。”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和谐,不觉时光飞逝,很快到了崇仁坊,净莲司的屋檐已隐约可现。

  这种和谐令人贪恋。

  可裴敏也清楚地知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难平,这种和谐的假象就如同头顶的繁花,风一吹,便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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