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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谢云苔怔了怔,讪讪看一眼韦不问,觉得当着长辈的面不好这样,小声:“公子残废了吗?”

  这是他之前拿来驳她的话。她要喂他喝药,他不乐意,张口就是这样一句。

  未曾想苏衔理直气壮:“对啊,爷残废了。”

  “……”谢云苔脸色一垮,只好将那碟蜜枣先放在榻桌上,腾出手拣了颗梅子喂给他。

  韦不问打量她两眼,问苏衔:“阿致呢?”

  “哎,不要提这么扫兴的事情。”苏衔摇着头,骰子盅一叩,揭开。两个六,第三个碎成了粉。

  韦不问定睛一看就笑了,悠悠调侃:“内力调运得不行啊徒弟。”

  “我这是受着伤气息不稳!”苏衔受挫地往后一倒,躺到枕头上生闷气。

  一个下午,殿中一直这样其乐融融。谢云苔无事可做,立在一旁兀自想着心事。

  三皇子还是太奇怪了,她试着劝自己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只觉得怪异。

  临近傍晚,韦不问从殿中告退。谢云苔看了看时辰,再度去了御膳房,为他端了晚膳来。苏衔这大半日又是摇骰子又是下棋,玩得尽兴。胃口便也不错,执箸就夹了排骨,连啃了两块。

  谢云苔一语不发地帮他盛了碗汤,心下斟酌再三,终是开了口:“公子……”

  “嗯?”苏衔抬眸,打量两眼,多少看出她又心事。笑一声,夹了块鸡丁喂到她嘴边。

  谢云苔微微张口,乖乖将那块鸡丁吃了,复又道:“奴婢遇到点事,觉得奇怪,想和公子说说。”

  她想不明白,要问也只能问他了。她反反复复地思量过,虽然他这人心眼挺小,睚眦必报,但“坏话”是三皇子说的,应该不至于怪到她头上。三皇子又身份贵重,他该也不至于为这个找三皇子的麻烦。

  她便斟字酌句地开口道:“奴婢上午时去御膳房为公子端药,碰上宫女急着要往外送东西,就帮了一把,结果碰上了三殿下。”

  苏衔一滞,放下筷子:“殷临晖?”

  “……应该是吧。”谢云苔不知三皇子名讳,自顾自继续说,“他……他知道一些公子身边前几个人的事情,说不愿再看到这样的事情,给了奴婢一枚扳指,说奴婢日后若有麻烦,可去皇子府找他帮忙。”

  “?”苏衔看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一时未显露更多情绪,只轻笑,“那你告诉我干什么?”

  “奴婢觉得怪怪的……”谢云苔小声嗫嚅。顿了顿,又说,“三殿下说是因为见多了这样的事情,才一时忍不得,奴婢觉得该算个解释,可就是觉得怪怪的。但奴婢又想不明白哪里不对,只好来问问公子。”

  语毕,她就安安静静等着。等了半晌没听到回音,才迟疑着抬头打量他。

  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紧闭着嘴,却忍不住一下又一下扑哧的笑声。她愣怔,这强忍的笑声在某一刻终于变得再忍不住,犹如洪水决堤般,倏然绽放成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衔笑得向旁边倒下去,还看着她继续笑。谢云苔被笑得莫名其妙,脸涨红起来:“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哈哈哈哈——”苏衔撑身,朝她招手,“来让爷抱抱。”

  谢云苔颔首,扁嘴,绷住了不动。

  苏衔笑音淡去,但笑意更深,没脸没皮地自己凑过来:“那爷来抱抱你。”

  伸手拢住,脸也挨近,在她侧颊上叭地一亲。

  谢云苔低着头,黛眉蹙着,很是懊恼:“干什么呀!”

  苏衔得寸进尺地捏捏她的脸:“你是不是傻?若我哪天真要杀你,三皇子就是你的退路。这般告诉我,退路不就没了?”

  谢云苔凝神想想,摇头:“不是那样。”

  “怎么不是?”苏衔执箸在案上一磕,又夹了块排骨来啃。目光落在她面上未动,就见她思量了会儿,抬起头:“三皇子这样说,显是与公子不睦。可公子帮过奴婢一家,又救过奴婢的命,这是大恩。来日若公子想杀奴婢,那奴婢就把这条命还给公子就是了,去找与公子为敌的人求助算怎么回事?”

  她这么想?

  苏衔有些惊奇,眼眸眯起来:“傻不傻啊?这世上没人值得你豁出命去报答,救命之恩也不行。”

  谢云苔若有所思,没有反驳他这句话,只说:“那奴婢不豁出去命去报答,也不能去找三殿下。”

  苏衔:“怎么说?”

  “这是公子和奴婢之间的事情,奴婢到时若有本事逃,就自己逃了。若没逃掉,那奴婢认输。”

  反正她觉得不能找敌手求助。万一对方真有所图,将这件事作为把柄对他不利呢?岂不就成了她反手捅了救命恩人一刀。

  苏衔讶然,面上若有似无的笑意险些挂不住。及时低头抿了口汤,遮掩了这股情绪。

  谢云苔对他的异样无所察觉,凑近了些:“三殿下什么意思?是不是有别的图谋?”

  “你又不打算找他。”苏衔敷衍,又扯了一块鱼腹肉下来,喂到她嘴里,“管他有什么图谋呢?”

  之后这一顿饭里,谢云苔就发现他总喂她。从前并不这样的,一般都是他吃完她再去吃,但这顿饭他吃饱时,她倒也差不多饱了。

  用晚膳,谢云苔端起碗碟送回御膳房,殿里一时又安静下来。苏衔绕着寝殿消食,绕了三圈,觉得没劲,又躺回床上。

  啧,许婉眉,玫妃;皇长子,如今又多个三皇子……

  他说不准这几人间有没有关系,究竟又是谁与那刺客有关。但光是这么多人撞在一块,也很麻烦啊。

  谢云苔不知三皇子想干什么,他却清楚。三皇子所图并不是她危机之时去找他,而是觉得她见到这条路,立时三刻就会去找他。

  他这个当朝丞相再风光,也不及皇子是皇亲国戚。几位皇子又都风度翩翩,待下温和,名声比他强上许多,少女们无不艳羡。倘若能得皇子怜惜,来日再混得个侧妃之类正经的封位,自比在他身边当个通房要强得多。

  只消动了这个念头,三皇子想打听什么打听不到?

  这条路铺得十拿九稳,只可惜小狗腿大智若愚(不解风情),一点都没被那些触手可及的诱惑扰乱心智,只担心会踩坑。

  苏衔想得好笑,琢磨了一会儿,撑身起床,踱去内殿。左右一看宫人太多,他还算恭敬地一揖:“陛下。”

  皇帝侧首,下一瞬就阴了脸:“你穿上鞋。”

  “不冷。”苏衔不在乎,啧声,“臣闲得没事干,有折子能让臣看看吗?”

  皇帝:“看什么折子,你给朕好好养伤。”

  “唉……”苏衔无可奈何地摇头,提步就往外走,“那我到别处找乐子去了。”

  皇帝气结,看他鞋没穿、衣裳也只是身单衣,终于不得不退让:“回来,朕挑几本给你看。”

  苏衔咧嘴暗笑,转过身又是一副不拘言笑的模样,踱回御案前,安静等着。

  皇帝信手翻了翻,挑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递给他,语气不善:“回里面去。”

  苏衔“哦”了声,捧着几本奏折,懒洋洋地回屋。谢云苔进殿恰就见到这样一幕,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缩手缩脚地快步跟上他,也钻进寝殿去。

  过了最多一刻,苏衔就再度下床出去了,手里拿着一本奏折,递给皇帝:“安西旱灾这事,陛下交给臣办吧,臣带着几位殿下历练一二。”

  皇帝接过去一翻:“已旱了半年,眼下无非就是再调粮草,交给户部便是。”跟着又意识到什么,倏然抬头,“你要带着他们历练?”

  苏衔素来是不愿与皇子们多打交道的。皇帝初时也希望他们兄弟和睦,后来渐渐知悉了他心底的怨气,只觉逼他去见他们也残忍,便不再提。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衔只一哂,奏折在手里拍着:“陛下器重几位殿下,臣身为丞相,总不能一直避着。”

  几分退让的意味令皇帝欣喜若狂。皇帝当即点头:“好,你要谁与你一起办差?”

  苏衔掰着指头数:“大殿下、三殿下,还有,嗯……”他锁眉想想,也不能面前全是让他糟心的人,又添了一个,“六殿下吧。”

  六皇子殷临晨才十六岁,今年才开始到礼部接一接清闲差事,要办这样的大事该是不太够的。

  但皇帝爽快地点了头:“好,朕会下旨给他们。”

  说完,视线就又落在他脚上:“你穿鞋。”

  “唉——”苏衔烦不胜烦,摆着手转身回屋,“冻不死都要烦死了。”

  独自留在寝殿的谢云苔听得噤若寒蝉。虽然这几日下来,能看出皇帝似乎并不介意苏衔这样无礼,但九五之尊毕竟是九五之尊,她稍一细想就觉得怪吓人的。

  但苏衔回来时显然一脸的不在意,看看她的脸色,笑着张开双臂:“胆小鬼,过来给爷抱。”

  谢云苔不吭声,低着头,任由他把她打横抱起来。苏衔抱她总是毫不费力,就算带着伤也轻而易举,大步流星地上了床,他揽着她躺下:“今晚还让爷抱着睡哈。”

  谢云苔瓮声瓮气:“哦。”

  亥时,苏衔喝了药,困劲很快涌上来,两个人就安安静静躺下了。谢云苔只听他打了两声哈欠,耳边的呼吸就均匀下来,她侧首看看他的睡容,一时情绪难辨。

  他真的生得十分俊美,她越看越觉得他好看了。尤其在他为她挡了那一剑之后,她心底的恐惧禁不住地淡了几分,更加觉得他容貌惊人。

  要好好养伤呀!万一一不小心死了,这张脸就白长了。

  她很快也沉沉睡去,翌日仍是醒得很早。近几日她都是这样,对皇宫的敬畏让她的觉变得很轻,皇帝准备上朝时外面略有一点响动她就醒了。

  坐起身揉着眼睛缓了缓神,谢云苔习惯性地侧首看苏衔睡得怎么样。定睛间却蒙住——旁边没人。

  “公子?”她边环顾四周边启唇轻唤,既没看到身影,也没人应她。

  谢云苔心弦一紧,慌张绽开,匆忙下床,急急地穿上外衣,信手将长发一绾,推门而出。

  皇帝正要离殿,闻音驻足,一众宫人也都看过来,谢云苔定住心神,垂眸下拜:“陛下……奴婢醒来见公子不知去向,便出来一寻。”

  她心底是慌的,语气佯作镇定。其实苏衔这么大个人了,一时不见踪影也没什么,只是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他烧宫之事。

  皇帝眸光微凝,一睃姜九才:“告诉韦不问。”言毕并不多言,提步离去。

  谢云苔恭敬下拜,直等一行人都走远了才站起身,心里还是战战兢兢。

  到底干什么去了……可别又去放什么火。他现在身上有伤,很容易被抓到吧!

  回到寝殿,谢云苔枯坐着等。窗外天色渐明,光束斜映进来,几许浮灰在愣神之间被看得清清楚楚。

  半晌,她听到了响动。是皇帝下朝回来的声响,宫人们随在身边,声势浩大。

  又过了许久,她终于听到宫人在外禀话说:“陛下,丞相大人回来了。”

  谢云苔猛然舒气,再度行至门边推开门,苏衔正走进内殿,朝皇帝一揖:“陛下。”韦不问是与他一道进来的,也不知是不是恶作剧被抓了包。

  谢云苔提心吊胆地安静立着,皇帝沉然发问:“干什么去了?”

  “在殿里闲得没趣。”苏衔慵懒地伸着懒腰,“去教坊看了看歌舞。”

  谢云苔无语凝噎,教坊虽在皇城之内,但在皇宫之外,离得并不近。他仗着自己功夫好,连衣服也懒得多添几件,中衣外随便套了件并不厚实的外衣就这么飞了。

  他还兴致勃勃地跟皇帝大聊特聊:“教坊新排的舞好热闹,放眼望去一片大红。可是为新年宫宴备的?臣后悔过年没进宫了。”

  皇帝眼底一片阴翳,摆了下手,屏退宫人。谢云苔浅怔,也不敢多留,与宫人们一并退了出去。殿门阖上,皇帝又问:“到底干什么去了?”

  “唉……”苏衔懒洋洋地踱到御案前,伸手往怀中一探,取出本书来,“想着要办差,去御书房取地方志来一读。”

  目光一落,皇帝的神情变得愈发不好:“要看什么不能让宫人去取?”

  御书房旁人不能进,但只要皇帝点头,还是可以取书来读的,并不需他这样飞檐走壁地做贼。

  苏衔扯了下嘴角,堆起浓烈而刻意的笑容:“实在是闲的。”

  借机溜出去一趟罢了。

  皇帝冷淡地睃着他,他的笑就那么一成不变地堆着,须臾,皇帝终于无可奈何地将视线落回了手头的奏折上:“滚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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