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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引子

  他将黑框眼镜往上推了推,环抱着那一沓厚厚的稿纸,朝外面走去。身后诗社的同学们还在传阅着彼此的作品,大声朗诵。声音此起彼伏,令他的心情无法平静。但今晚,他只能对大伙说抱歉。因为,他还有另外一个社团的活动要参加。尽管那个社团没有诗社这么热闹,尽管那个社团连一个像样的教室都没有。但,那社团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在他看来独特的人格魅力,并自带光环。

  他加快了步子,朝着学校外面跑去。眼镜又开始往下滑了,于是,他抬起手,将眼镜摘下。其实,他视力很好。但每每照镜子,他都觉得自己的眸子深处,有着洪水猛兽在那里狰狞咆哮。他不希望人们看到,更不希望人们知道他流淌着什么样沸腾的血液。

  快到校门口时,他放慢了脚步。他抬头,看了一眼大门上方的摄像头,明亮的镜片蔓延向某位穿着灰色制服的保安视线。他感觉不适,低下了头,朝着旁边走去。

  他不喜欢被人注意到,能够被湮没,在他看来就是很好。尽管,他又会在深夜羡慕着站在辩论台上慷慨激昂说话的另一位男生。

  好吧!人是矛盾的,从他们出生开始,就被矛盾所缠绕。

  他加快了脚步,穿过马路……最终,他推开了那扇位于民居顶层的小房间的木门。果然,另外三位乌列社的同学已经围坐在火炉边说着话了。戴着眼镜瘦瘦高高的是陈蓦然教授的研究生蒋泽汉,他之前发表在《心理学》杂志上的两篇论文写得很棒,被教授大力推荐。坐在他旁边的是和蒋泽汉高中开始就一直同窗的苏勤,他也是研究生,同样也是陈蓦然教授的得意弟子。

  坐在最边上微笑的姑娘,是医学院那边的学生。这一刻的她,正微微笑着,望着身旁侃侃而谈的两位师兄。她的头发微微卷着,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从门口角度望过去,侧身的她颈子很白,且很长,就像高贵的白天鹅。只是,在他心里,别的女人再如何好看,都敌不过他心中那穿着红色格子衬衣曼妙的可人儿。

  这时,白天鹅般的她扭过头来了。她的笑容依旧如花,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笑容又让他莫名害怕。他总隐隐觉得,对方这笑容背后,有着火焰,有着岩浆,有着雷霆万钧与洪水猛兽。

  “邱凌,我们今晚的活动都已经快结束了。”她开口说道。

  “是吗?”不安的这位男生正是当日的邱凌,他一边应着,一边有点慌乱地将眼镜重新戴上,“可是……可是今晚也是我们在苏门大学诗社的最后一次活动,所以……”

  邱凌说到这里,突然看见了苏勤那微微皱起眉头的脸。于是,他连忙改口道:“嗯!对不起了各位。我本来想着只是到诗社那边看看,大三的学弟们今晚专门给我们这些即将毕业的师兄举办了欢送诗会。我多聊了几句,就兴奋了起来,忘看时间了。”

  他避开师兄苏勤那不悦的眼光,冲女孩撇了撇嘴:“瑾瑜,我和你不一样,你们医科生要读五年。可我……”他笑了笑,“我下周就要离开学校了。”

  扎着马尾的乐瑾瑜这才扭头望向蒋泽汉和苏勤:“是啊,邱凌就要离开学校了,他没啥爱好,就喜欢在文学社那边读几首诗而已。”“好了,今晚乌列社的活动到此结束了。”苏勤站了起来,“最后,让我们用掌声欢送即将离校的诗人邱凌。”

  邱凌愣住了,对方之前和自己关系一直都不差,也并不是一个会在这种小事上生气的人。但今晚……

  今晚的苏勤好像有点奇怪。

  和苏勤一起站起来的,是蒋泽汉。他没有板着脸,相反,他甚至在苏勤身后冲邱凌撇了一下嘴。紧接着,苏勤自顾自地拍了两下手,然后朝着木门大步走去。

  “苏勤师兄,今晚不是还要分享我们四个人上周拍的脑部扫描吗?”乐瑾瑜也站了起来,冲着大步走着的苏勤说道。

  “我们一起交流分享的时间还很多,不急。”苏勤回头说道,继而往楼下走去。蒋泽汉再次冲邱凌撇了撇嘴,小声说了句,“你就不能不提诗社吗?”

  说完这话,他朝着苏勤追去。

  10分钟后,已经走进苏门大学的蒋泽汉和苏勤开始了对话。

  “为什么不让邱凌知道自己的脑部扫描图里,额叶和颞叶功能低下呢?”蒋泽汉问道。

  苏勤没吭声,自顾自地望着远处操场上奔跑着的学生们发呆。

  “喂!苏勤。”蒋泽汉将声音提高了点,“你今天怎么了?在拿到那四张脑部扫描图后,就一直这样奇奇怪怪的。”

  苏勤这才扭过头来:“泽汉,你觉得乐瑾瑜会是一个天生犯罪人吗?”

  “确实不像。”蒋泽汉摇着头,“不过,从她脑部结构的图片看来,或许算是。”

  “但她的心灵是干净纯洁的,不是吗?”苏勤说道。

  蒋泽汉点头:“同样,我觉得邱凌也是个挺单纯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脑子也会那么奇奇怪怪啊。”

  苏勤打断了蒋泽汉的话:“泽汉,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对邱凌这个人抱有好奇。他的潜意识世界里,不可能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死气沉沉。相反,我始终觉得那里会是一座随时要爆发的火山。”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泽汉,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邱凌进门的时候,是没有戴眼镜的。”

  “好像是。”蒋泽汉点头。

  “所以,那一刻我在他那没有了屏障遮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苏勤……”这次是蒋泽汉将对方的话打断,“塞缪尔的观相学究竟是不是一门伪科学,至今都有很大争议。你这样用观相来定义身边人的方式,是不是有点偏执呢?”

  “那他的脑部扫描图岂不正是有力的论据?”苏勤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想,你在心理学这门学科上某些方面的看法,似乎有点跑偏了。”蒋泽汉再次摇了摇头,“如果我们对每一个人都用我们所掌握的心理学知识来审视的话,那么,我们还算是具备平常心态看待悲喜好恶的普通人吗?”

  说完这话,蒋泽汉没有再搭理苏勤了,转身径直朝着研究生楼那边走去。

  苏勤没反驳,也没跟上。他左右看了看,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垃圾桶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从背包里拿出薄薄的几张纸,来回撕扯着。最终,成了碎片的白纸如同蝴蝶,被他撒进了垃圾桶。

  “泽汉,只有你一个人不是。”苏勤自言自语道,“除了你以外,我们乌列社的另外三个人,其实都是天生的犯罪型人。”

第一章 第一个病人

  退休的检察官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的第一个病人。

  他姓秦,是一位退休的检察官。老秦之前几十年经手的刑案很多,工作是对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诉。每一次走上法庭,他手里的案卷卷宗里那些凶徒所犯下的罪恶,总是在他脑海中如同幻灯片一般轮番播放。他开始深恶痛绝,并慷慨激昂。他最喜欢对法官说的一句话就是:“每当我想到那些被被告伤害的人,心都被揪得生疼。”最终,犯罪嫌疑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老秦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法院,虽身心疲惫,但感觉功成身退。正义能够得到伸张,罪恶被打入深渊,对于老秦来说,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于是,惯性的将人定罪的思维方式,在他退休后,开始蔓延到他的整个世界。以往,他能够将工作与生活区分开来。但现在,他混乱了。接着,他开始怀疑,总觉得身边的某些人,可能便是罪恶的雏形,或者原罪的萌芽。

  老秦很沮丧。他双手抱头小声地说:“我觉得一切都不好了,那么多应该被惩罚的人,在这世界上横行。可怕的是,我却老了,无法将他们揪出放到烈日下唾骂指责了。”

  是的,老秦有苦恼,但他也只是私底下纠结,并没有丧失理智。他知道自己的位置,纵有再多的愤怒,他都将之深藏。他在公园的长椅上沉思,他在日暮的夕阳下漫步。他说:“罪恶依旧在世间肆虐,而我却无能为力了。”

  当时面对他的我有点紧张,甚至惶恐。毕竟他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我用书本上教给我的微笑微笑着,假装成熟地耸了耸肩:“或许,你需要的是更多的社交,你必须开始习惯退休后的生活。”

  老秦点头,叹了口气:“是吧。”接着,他开始沉默。半晌,他自顾自地说道,“我们那年代的人,总是将自己比作螺丝钉,而这个社会便是有着我们各自位置的大机械。终于有一天,我们不再属于这个大机械了,免不了要担心,害怕大机械因为少了我们这个零件,要出纰漏。”

  我应着:“实际上,更多的新螺丝钉也都出炉了,他们会接替你的位置,就像你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一样。”

  我顿了顿,站了起来:“我是刚从苏门大学毕业的沈非,今天,也是我第一天走进诊疗室面对病人。而你,便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最终,我冲他微微颔首:“所以,很荣幸今天能为你提供咨询服务。”

  老秦笑了:“孩子,祝福你!你一定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的。”

  那天后,我又是否真的成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呢?快10年了,从我毕业到现在快10年了。3000多个日日夜夜,从男孩到男人又岂止是翻页那么简单?但曾经,我以为这个过程,只是某个日出时分抿一滴晨露的时间。

  太多太多的不可测,爱与恨交织,又缠绕……

  乐瑾瑜从看守所离开后的那几个夜晚,我一反常态地没有失眠。我每晚静静地躺下,望望窗帘缝隙间隐约的夜色。几年的经历,让我明白了自己的渺小。无法改变世界,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更不可能改变周遭的众生。

  就比如……

  比如我无法改变乐瑾瑜。

  三天后,是周一。早上,我给诊所的佩怡打了个电话:“佩怡,我是沈非。”

  佩怡在话筒那边停顿了几秒钟:“嗯!沈医生,你怎么这么早就打电话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哦!我只是想让你将我的接诊牌重新挂上去。”

  “啊!”佩怡再一次停顿,紧接着,她欣喜起来,“沈医生,你真的能再次回来接诊吗?太好了。对了,我想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韩小姐,安排她今天过来找你。”

  “韩小姐?”这时轮到我愣住了,“哪个韩小姐?”

  “可能是慕名而来找你的吧?上月月初就打电话过来想要你给她提供心理辅导。我当时说沈医生休长假,她似乎挺失望的,接着这段时间里,她打了好多次电话过来反复叮嘱我,说等到你再次回来上班,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她。”

  “我以前给她做过心理咨询辅导吗?”我越发迷糊起来,脑子里开始搜索姓韩的病患。

  “我马上就要到诊所了,过一会儿我把她的名字发信息到你手机上吧。”佩怡说道,“或许,你看到她的名字就会想起是谁。”

  我应着,挂了线。我没有去细想对方到底是谁,因为经历了太多后我终于明白——身边人,来了去,去了来。无常,且都是随缘。于是,我将身上晨跑的衣裤褪下,走进浴室,眯着眼睛迎向莲蓬头,让冰冷的水刺激着我的皮肤,也企图唤醒我的所有感官……

  临出门的时候,我才再次拿起手机,去看上面佩怡发来的信息。

  一直在等我接诊的病人叫韩晓,信息里还写着:韩小姐听说你重新开始接诊了很高兴,约了10点到你诊疗室。

  我发动汽车,朝小区外驶去。我可以肯定之前的病患里没有这个叫韩晓的女人,也懒得去揣摩对方是谁。

  9:10,我将车停到了诊所外。我习惯性地朝马路对面望去,却没有看到邵波的车。一辆进口的黑色吉普停在那里,应该是一辆新车,牌照还没安上去。假如我没记错的话,这辆车落地价应该是260万元左右。

  我笑了笑,寻思着今天邵波可能又有一个大客户登门了,让人头痛的是,他自己反倒迟到了。

  我合上车门,将衬衣袖口轻轻扯了扯,朝诊所里走去。推开门的刹那,我发现诊所的所有人都站在前台位置,连本应该下午才回来做清洁的霍大姐也在。陈教授微笑着说:“听佩怡说你今天回来重新上班,大家都很开心。”

  我也笑了,觉得心里暖暖的,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最终,我耸了耸肩:“谁请我吃个早餐吧?”

  大伙笑了。

  我的诊疗室还是和我离开前一模一样,甚至连味道都没有变。我站在精油架前发着呆,最终拿下了迷迭香。我并不知道几十分钟后要进来的韩小姐适用什么精油,但这一刻的选择,与其说是为我的病患准备,不如说是为我自己。

  迷迭香,理智的女神。她在空气中缓缓掠过,使人头脑冷静,条理清晰。

  是的,这一刻的我有一点点紧张,就好像10年前我面对我的第一个病人老秦时一样。但是,和当日一样,我又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最好。

  因为……

  因为我是沈非。

  就在我刚把精油滴入香薰炉的时候,从我身后传来了敲门声。我连忙把精油瓶放到架子上,墙壁上的时钟指向9:50。

  应该是那位预约好的叫作韩晓的病人吧?看来,她挺守时的。

  “请进!”我大声说道。

  房门被打开了,眼前的人竟然是……

  “沈医生,再次见到你很高兴!”这位叫韩晓的女人微笑着说道。

  我愣了一下,接着也笑了:“我应该想得到是你才对,经历了那一场,你妈妈肯定会想方设法给你换个新的开始。嗯!换个姓确实挺好的。”

  我朝前迈出一步,手指向沙发:“坐吧!岑晓……哦,坐吧!韩晓小姐。”

  韩晓的微笑

  韩雪是一位优秀的女企业家,同时,她也是一位很强势的女人。在之前我所接触过的诸多人与事中,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规律——这类强势女人的女儿,也先天有着强势的基因,控制欲与支配欲就算暂时没能爆发出来,但到了某个时刻,她便会快速切换,从而复制出她母亲的强悍人格来。

  所以,这一刻我所看到的岑晓,似乎已经完成了这一切换。当日的她虽然为抑郁症所困扰,但眸子里时不时释放出来的依旧是燃烧着的坚定火焰。两年过去了,曾经的那个女大学生似乎已经不见了,干净利落高扎着的马尾,灰色大衣下是条黑色牛仔裤,以及一双低调的渔夫鞋,俨然是她母亲的翻版。但她与她母亲最大的区别在于,她的笑容还能够保持简单,不像韩雪那般的世故。

  “沈非!以后你还是叫我韩晓吧。我妈说的也对,或许翻页后,一切都会有新的开篇。”她边说边将大衣脱下挂到旁边的衣架上,白色的打底衫显得她的身材凹凸有致。

  我收拢思绪,拿起书桌上的笔记本和笔,朝着弗洛伊德椅对角的沙发走去:“我们有两年没见了吧?”我寒暄道。

  “田五军案后,我就去了美国。因为去得匆忙,也没有和你道别。”已经叫韩晓的她并没有坐下,她用手指在那张弗洛伊德椅上掠过,似乎是在感受上面曾经坐过的灵魂们留下的余温。

  “我是作为交换生过去的,所以在美国只需要读两年,就可以拿到包括海阳大学在内的中美两个文凭。沈非,你能猜猜我在美国的文凭是什么专业吗?”她用手肘托住身体,倚在弗洛伊德椅上微笑着问道。

  “猜不到。”我耍玩着手里的笔套,“实际上,你当时在国内读的什么专业,我也并不知晓。”

  “是吗?”她继续微笑着,望向我的眼神中,似乎慢慢多了一些什么,“沈非,你今天有点反常。在我进门的时候,你看了两次时钟。我可以理解成为——这是因为我提前了10分钟过来,让你猝不及防。很明显,这不是专业的你会有的毛病。接着,你快速拿起了笔记本和笔,因为手里有了工具后,你会获得安全感。但很可惜,这两样心理咨询要用到的工具并没有发挥你着急握紧的目的。于是,你开始耍玩着笔套,以此来让自己平和。”

  她站直,朝我走了过来,嘴里继续着:“沈非,你是有点变了。我记忆中的你安静内敛,眸子里有着睿智但又不会张扬。而这一刻的你……”她看了看我放在茶几下的双脚,“现在的你甚至抗拒与一个曾经熟悉的病患对话。”

  我有点尴尬,避开她的眼光,也快速将自己的脚移了移。而在这之前,我的脚尖确实是对着那扇开着的窗。也就是说,我身体的潜在语言是想要迈步,走向那个出口并离开房间。

  韩晓转身,径直过去将那扇窗关上,并拉拢了窗帘。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很熟悉,就好像两年前,面前的韩晓还叫岑晓的时候。她第一次走进我的诊疗室后,我曾经专门将窗户关上。而我当时关窗的原因,就是因为对方那指向窗户的脚尖。

  “沈非,现在你应该可以猜到我读的是什么专业了吧?”她依旧微笑着望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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