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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或许,你根本就没死过。”

  姜青诉不解,微微歪着头看他。

  单邪道:“人生在世经历一世繁荣也好、苦难也罢,到了孟婆面前一碗汤,将魂魄里的一切都洗干净,轮回井中择路再生,魂魄任然是魂魄,你没喝孟婆汤,没将属于你身体里的东西洗去,没有重生,依旧可在人间徘徊,尝人间百味,如何算死?”

  姜青诉听见这话只觉得有些拗口,她并不懂生生死死的事儿,她只知道若生无生的乐趣,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同样,死若没有生的趣味,便也算不了生。

  她只觉得单邪话里有话,便问单邪:“那你呢?你是否也与我一样?”

  一样徘徊在生死之间,生不能生,死又不甘死?

  单邪摇头,目光看向十方殿外的一片漆黑,回答:“我……从未活过。”

  他说完这话便站起来,显然不打算再和姜青诉聊下去了,姜青诉跟着他的身体抬头,看向那人朝楼梯口的方向过去。

  心里犹豫,还是站起来开口叫住对方:“单大人!”

  单邪脚下停住,没有回头。

  姜青诉说:“沈告诉我,上上任白无常许你永生永世不轮回,一直留在十方殿做无常,所以你才会破例将长生碗送给那位老者,这是否表示……你不想一个人?”

  “你知或许有一日沈会离开你投胎转世去,我知阎王爷也不过来地府千年,我来地府短短十数载,知道的不多,所以我想知道……你是否需要一个永生永世的陪伴?”姜青诉说这话时,伸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掌下平静,可她却觉得心跳几乎要跳出喉咙。

  她看着那漆黑的背影,她在赌,在渴求一个机会,渴求一个,能让她只差一步便等于活着的那个机会。

  “有话直说。”单邪道。

  姜青诉咬着下唇,深吸一口气后开口:“我愿意永生永世留在十方殿,你不赶我走,我便不走,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人活在世的一切感受,疼痛、寒冷、燥热……凡肉身能感受到的一切,我希望你能给我。”

第26章 长生碗:五

  “您真这么和无常大人说了?”在去奈何桥的路上, 沈长释双眼睁大,说着话的时候那嘴巴咧着,满脸都是惊喜与惊讶, 上下打量了姜青诉几眼:“您怎么还好好儿的呢?”

  姜青诉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快他们几步的男人, 说不定此时沈长释说的话他全都听在耳里呢。

  姜青诉叹了口气:“你当我是你,出点儿问题就会被打吗?”

  沈长释一拍手:“这也太不公平了。”

  姜青诉自己想着也觉得不可思议呢, 回想起她满腔热血对单邪说出交换内容时的画面,姜青诉觉得自己说出那种白痴的话简直就是个没长大的小毛孩儿。

  人家是谁?全地府都闻风丧胆的黑无常,即便被她猜测到或许有那么一星半点儿地讨厌孤独,也不代表她能堂而皇之地去与对方谈条件。她的生生世世,在单邪的眼中若不重要, 那她说出的那番话,就当真是自取其辱了,什么想要所有活着的人能够感受到的一切, 死了便是死了,再不甘,也不能不自知。

  姜青诉顿了顿,道:“他虽然没答应,不过……”

  当时的单邪侧背对着她, 黑色长衣挂在身上,腰背笔挺, 漆黑的发丝顺着腰侧微微摆动, 他没转过身来,只是略微抬起手, 掌心朝上,一股冥火迸出,燃烧成了一张符纸。

  当时姜青诉以为他这是准备将自己留下,不打算和她一道去人间,嘲笑她说的话,也嘲笑她这个人呢。

  可当符纸飘到了跟前,她才发现那张符纸是黑色的,瞄了浅金色的边,边沿是古老的字体,她曾饱读诗书,在皇宫的藏世台里看过类似的文字,那已经是他们所能追述到的最远古的字迹,却依旧比不上这个玄机。

  这不是平时给她办案的时候从阳间单独回到地府来的符。

  单邪已经动身朝楼上走,只留下一句话:“你可以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再烧掉试试,不过它只有十二个时辰。”

  这话是何意,姜青诉没敢瞎猜,她总觉得或许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头再烧掉,便是让她能多十二个时辰活着的感受,期待,却又害怕失望,故而藏在怀里,衣服中层,打算找合适的机会,再向单邪问清楚。

  沈长释等着姜青诉嘴里不过接下来的话,却没想到都过了奈何桥了对方也没说出来,于是急的直跺脚:“不过什么?白大人,您怎么也学会了无常大人那故弄玄虚的劲儿……”

  就这么一句没说完,单邪走在前头当真是什么都能听得见,沈长释一句话没说对就被他封了嘴,那嘴巴保持着别扭的形状,撅着,一双眼睛朝姜青诉眨巴眨巴看过去,再看向单邪的背影,肩膀耷拉下来,有些委屈。

  姜青诉瞧他那鸭子模样,抿嘴笑了笑,再看向单邪,那人正盯着自己,并非怀什么好意的眼神,于是姜青诉举手表示:“我绝不背地里说单大人坏话!”

  沈长释:“……”您说少了嘿!

  姜青诉的手还没放下来,便觉得有风吹过指尖,除去风,还有一两片顺着风飘落到她手侧轻拂的垂柳叶。

  周围场景逐渐变化,漆黑的地府一层层从头顶化为无形,清晨的阳光从东方升起,照耀在了姜青诉的身上,耳畔潺潺水声微弱,她朝单邪瞧过去,那人在初晨的光芒下仿佛身上笼罩着金色,倒像是给她的那张符纸成精了。

  单邪穿了一身玄衣,单薄的两件,里侧的是如血的红,外头罩了一件轻薄如沙的黑,腰上的腰带纤细,依旧广袖,满头长发居然没披下,而是从鬓角处勾了两股往脑后别去,用一根深红色的发带系着,额前坠下一缕发丝来,瞧上去居然像是京都中某个没成家的纨绔,多了几分人气儿。

  姜青诉低头笑了笑,随手将那摆到自己身侧的垂柳给折了下来甩着玩儿。

  他们此刻正在笛水县的姻缘桥边,因为刚天亮,故而没什么人出门,更没什么人会往月老庙这边走,三个人随风平白无故出现也未被看见。

  沈长释的嘴不能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左右观看,姜青诉啊了一声:“咱们来过这儿。”

  单邪道:“鬼胎。”

  “是了!是了……”姜青诉还记得一个月前这里举办了七夕庙会,整儿笛水县里好不热闹,她碰见许多姑娘家手中捧着莲花灯往月老庙这边走,自己还在茶棚里听了半晌关于自己生前事儿,虽然多半是假的。

  几人走出了月老庙的范围,便看见蹲在一块河边石头旁的钟留,他身上穿着接近为破烂的衣衫。裤子底下跟狗啃了似的挂了好几条线头,上身的衣衫袖子卷起到了手肘,腰间依旧挂了葫芦等不知有何用处丁铃当啷的玩意儿,手上拿了一把蒲扇正在扇风,瞧见单邪与姜青诉立刻从石头上跳下来。

  “无常大人,白大人。”然后对着沈长释扑哧一声笑出来:“沈哥,又说错话遭罚了呢?”

  沈长释:“……”快看他鄙视且哀怨的眼神!

  “无常大人,这边来。”钟留笑话完沈长释,走在前头手比了个方向领着三人跟着自己走,一边走一边道:“这两日我已经将老张烧饼摊的事儿给摸得七七八八了,这老张烧饼摊是张老汉的营生,张老汉原名张生,不过自从几年前搬到了笛水县,便没用过本名了。”

  “张老汉年约六十,有个二十出头的儿子,名叫张之孝,本是老来得子,故而非常疼爱,他白日就在长风客栈门口摆摊做生意,卖得的钱财都供张之孝读书习字。三年前张之孝考得了秀才,是整个笛水县唯一的秀才,只可惜这三年每每再考,却未能有一点儿成绩,但秀才之名已是难得,故而他们的日子不算难过。”钟留说:“我便在长风客栈内定了三间上房,咱们到了客栈再慢慢说。”

  姜青诉一路上左右看着风景,整个儿笛水县虽说并不繁华,却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惬意感,哪儿有寻常人家天亮了还不出门做田,懒在家中的,也多亏了这地方水土优渥,池中有鱼虾,种子撒到地上就能长出好菜来,这才让整个儿笛水县的人都偷一刻懒,享一日闲。

  到了长风客栈,钟留率先跨步进去,小二将人迎入,欢迎几位贵客。

  长风客栈位于笛水县靠近出口的方向,再往前走半条街便再没人住了,虽说这里的房屋没有县内多,但却占据过往有利地形,客栈正对面的一条街全都是商铺,所有从笛水县路过的旅人都会第一时间选择长风客栈。

  张老汉白日若来长风客栈门口摆摊,那有长风客栈的一分生意,必然能让张老汉赚一分钱。

  姜青诉与单邪跟着小二一路上了二楼房间,到了房间内姜青诉才发现这房间有排大窗户,四开门,走到窗边推开往外看正好是那街道,视线从左到右都不妨碍。

  “几位客官可要吃些什么?咱们客栈早饭都不收银钱的。”小二站在门口没进来问。

  钟留摆了摆手道:“我家主人不吃早饭,这些银钱你拿去,没我们的招呼别来打搅。”

  他给了小二一粒碎银子,小二连忙高兴地直点头。

  将门关上,钟留才道:“长风客栈的老板名叫何瑄才,原也是秀才,客栈是上一辈留下来的基业,他还没考中就得病死了。不过死之前娶了一房妻室,也正是现在长风客栈的老板娘——何王氏,本命叫王云翠,乐善好施,为人谦和,故而才愿意让张老汉站在自家门口做生意。”

  姜青诉点了点头,从窗户朝外头看去,已经有几家商户开始打开门做生意了,不远处也有几个人影晃过,也不知是路过的还是本就是笛水县的人。

  姜青诉问单邪:“单大人,你所查之前死的那两人,都是何时将命借出去的?”

  “郑大业,笛水县人,从未离开过笛水县,在贾府当后厨打杂,两年零六个月前从老张烧饼摊上拿走了三块烧饼;魏道如,陕越乌县人,去年秋试时进京赶考路过笛水县,家中贫乏,为省钱从老张烧饼摊上拿走了三块烧饼。”单邪说完往椅子上一靠,手心翻转变出了一把折扇,白纸扇扇风,将空中一股燥热给吹散。

  “时间不久,若非巧合,咱们还指不定能不能将长生碗找到呢。”姜青诉说完,再朝门外瞧去,人多了起来,不过她也瞧见了张老汉了。

  张老汉佝偻着背,一脸花白的头发,胡子剪短了,身上穿着粗布衣服,不过比起钟留的看上去要整洁些,他双手手背青筋暴起,推着一口热炉子往长风客栈这边方向过来。

  长风客栈门口还有个挡雨的棚子,那是专门给他搭的,张老汉将热炉子推到棚子下头便从桌案底下抽出毛巾往脖子上一挂,先将额头上的汗水擦去,才将需要的东西一一摆在桌案上。

  面团、肉馅儿、葱花、白糖、还有一壶油,等到最后,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条儿,纸条儿上面已经沾了许多油了,不过一角都没破,上面清楚地写着两行字,一行为:张之孝,另一行则是他的生辰八字。

  张老汉略微有些手抖的将纸条放在桌案旁,又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了一口碗压在了纸条之上。

  那碗做工普通,不过纯白如玉,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霜却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碗看上去,就是一口普通的瓷碗,但姜青诉为阴司,一眼便能从那碗中,看见没过碗底的水,每一滴水都在发光。

  于是姜青诉回头对着单邪微微一笑:“单大人,这长生碗,你打算这么拿回来啊?”

第27章 长生碗:六

  十方殿来人间办案不知从何时起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 便是所有案件先让姜青诉文着来,若她无法在规定的时间内将所有的伤害降到最低且完成任务,便让单邪武着来。

  这么几年下去, 姜青诉办过许多案子, 唯有那么几次是案子中的人难缠顽固的,单邪过了时间便要抽出腰间的镇魂鞭了。

  天越来越亮, 笛水县里的人也变多了起来,长风客栈内住了不少外来的旅客,有的是附近城池的来到笛水县玩儿,有的则是路过,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离开长风客栈时, 闻到老张烧饼摊上的香味儿,总会买两块烧饼在路上当干粮。

  姜青诉靠着椅子坐在窗边单手撑着下巴瞧见有人在烧饼摊上买了烧饼后给钱,张老汉依旧保持着笑目送人过去, 那口白玉一般的干净瓷碗始终什么也没进。

  沈长释嘴上的封印时间到了自然就解开,他松了口气总算能说话,拉着钟留看向姜青诉就问:“你有没有觉得白大人现在的模样特别像无常大人?”

  “沈哥,你才发现吗?”钟留压低了声音说:“有时候我看见白大人对我笑,莫名就想到了无常大人那阴寒的脸。”

  “你们说的话我可都听到了啊。”姜青诉没回头开口, 视线还是半垂着对着窗户外头盯着张老汉的举动,她道:“再者, 你们不能因为现在单邪不在就在背后说他坏话, 会被他给听见的。”

  沈长释:“……平日里说的最多的就是您啦!”

  钟留拼命点头:“就是就是!”

  姜青诉回头朝那两人莞尔一笑:“架不住我不挨打啊。”

  沈长释、钟留:“……”

  回头之后的姜青诉愣了愣,对着门的方向眨了眨眼睛有些尴尬地开口:“单大人, 您何时在那儿的?”

  沈长释与钟留立刻就像是被猫捉到了的耗子,身上若有毛那肯定都是要炸起来了,两人同时站了起来离开桌边,对着门的方向就鞠躬:“无常大人!”

  “噗哈哈哈……”靠着窗户边的姜青诉眉眼弯弯,指着那两人就笑:“怂!”

  一怂人一怂鬼慢慢抬头朝门口看过去,哪儿有单邪的身影,倒是姜青诉骗了他们很开心,笑声好一会儿没收敛。

  沈长释叹了口气:“白大人哟……”

  姜青诉微微抬手袖子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眉眼还是弯的,因为带笑故而眼神明亮了许多,两人看着都觉得有些发愣,忽而心想这女子看上去似乎有些寡淡的脸上,居然有这样一双明艳的眼。

  “白大人在笑什么?”门口的声音响起。

  钟留和沈长释都回神回头看去,这回真的是黑无常大人回来了。

  姜青诉抬眸朝对方看过去,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沈刚才说了个笑话,他听说书的说,我曾猛烈地追求过皇后娘娘呢。”

  沈长释:“……”那分明是她自己听说书的时候,那说书的说的啊!

  钟留不知,睁大了眼睛小声询问姜青诉:“您真的是喜欢女子的吗?”

  姜青诉认真点头道:“对啊对啊,我喜欢女子,你们无常大人喜欢男子。”

  沈长释:“……”啊……白大人的性格越来越恶劣了啊……

  钟留捂嘴,又用一种惊异地眼神忍不住朝单邪偷偷瞄过去。

  单邪瞥向他:“蠢。”

  姜青诉又笑了起来,这回声音咯咯从袖中发出,单邪朝她看过去,她为了免去这人也对自己施什么法,于是逐渐收敛了笑声朝窗户外头看过去,刚好看见了两个人站在老张烧饼摊旁边,没买烧饼也没走。

  靠前的女子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身上穿着粉色的罗裙,看布料倒是挺好的,头上戴着的珠宝也不错,手上拿着一块绢帕,脸上挂笑地与张老汉说话。那女子身后还跟着个丫鬟,丫鬟与之年纪差不多,穿得稍微差些,却也是整条街中算是不错的了,脸上有些不耐烦。

  姜青诉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略微皱眉,忽而觉得身后刮过了一阵凉风,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觉得耳朵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略微侧过脸看去,便见纤纤手指落在了自己左侧肩膀的窗沿上,就这么撑着没动了,黑色袖摆里暗藏着红色花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的手,方才应当也是被他的手碰了一下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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